据说登基大典举行的半个月之前,建平王城的皇宫内外就早已布置妥当——五步一盏的琉璃灯、随风飞扬的旗帜、装饰一新的宫殿,以及大殿内重新由黄金宝石铸造的龙椅、名贵而稀有的摆设,处处都彰显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庆典的盛大与隆重。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庆典的日子越来越近,宫里的氛围反倒越来越压抑,仿佛有一股无形而沉重的低气压笼罩在皇宫之上。不仅成日在宫内行走的内侍宫女侍卫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就连大臣们在朝会前的日常寒暄都省略了,只是互相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在朝会过后更是一秒钟都不愿停留,个个都脚底抹油,逃也似的离开那座令人喘不过气的皇宫。三天前。空中才微微浮现一抹鱼肚白,几名禁军侍卫步履匆匆地贴着宫墙行走,待行至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时,为首的侍卫打了个手势,其余几人便将拖在身后的什么东西丢弃在那里,随即一行人又匆匆离去。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有冷漠而麻木的眼神。待天光破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皇宫里,盛夏的热度便从这一刻便开始逐渐升温。大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绚丽夺目,但是那几具被随意堆放在墙根下的用草席裹着的尸体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此刻的他们就犹如身下浅灰色的石板路一般,任人践踏、了无生机。“主子,昨天夜里太子又下令杀了三名宫女、两名内侍。”一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单膝跪地,低声向正坐在书桌旁、不知道在认真得看着什么的箫凌曦报告着。半晌过后,箫凌曦才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漠然地开口追问道:“已经多少人了?”“回禀主子,算上昨夜的,这个月已有二十一人被处死了,包括十三名宫女、六名内侍以及两名侍卫。”男子依旧跪在桌前,抱着拳毕恭毕敬地回答着。男子略微沉吟了一会,又补充道:“若主子问的是太子入主东宫以来的数目,约有两百余人。以往太子平均每月处死四五位下人,只是近日更甚,所以导致数目急剧上升。但若是要算上暗地里那些被处死的皇子大臣的话,恐怕……”箫凌曦却不打算再听下去,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男子微微愣怔了一下,很快就退出了房间。待那名男子出去之后,箫凌曦站起身,缓缓行至窗边。此时日正当午,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天气闷热得一丝风都没有。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将阳光撕碎,再从枝叶间丢下闪耀而斑驳的光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副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却让箫凌曦陷入了沉思。他安静地伫立在窗边,脸色略显苍白,却依旧俊美得好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玉塑像。忽然一只犹如蓝水晶一般的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过他的眼前,箫凌曦心念一动,神使鬼差地将手伸出窗外。这只美丽又梦幻的蝴蝶仿佛生出了灵性,竟轻巧而准确地落在了他的指尖。那对闪烁着蔚蓝色金属光泽的翅膀缓慢地开合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箫凌曦怔怔地凝视着蝴蝶,眸底也一点一点地染上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的、从心底最深处涌出哀伤与无奈。当那个在他午夜梦回中反复出现的姑娘真实地站在他面前时,箫凌曦几乎忍不住想要马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自己已经快要压抑不住的、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而来的思念。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他已经习惯了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面对所有人,哪怕在面对自己魂牵梦萦的姑娘时,也依然选择了半真半假的玩笑与轻浪浮薄的戏弄,在虚虚实实之间透露出一点点真实的情愫。从手下密探不曾间断的情报中得知,自他离开以后,她的生活很快重新步上了正轨,过去发生过的种种对她好像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她依旧活泼爱笑,依旧古灵精怪,依旧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模样,一切的一切仿佛与自己离开之前没有变化。前几日亲眼见到她时,可以明显地看出她过得很快乐,就连每一根睫毛都跳跃着幸福的音符。但她似乎也成长了不少,对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抱有谨慎而怀疑的态度。严格来说,谨慎和怀疑只是针对他,她对站在身边的那个人却有着无条件、没理由的信任。明明那个人也欺骗了她,为何会有如此差别的对待?也许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吧。萧凌曦的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欣慰?是不甘?又抑或是……妒忌?妒忌在她身旁的人不是自己么?萧凌曦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自嘲地笑了笑。这双早已沾满了鲜血的手有资格给她幸福吗?“你做得很对,这样很好。我确实不值得你信任……只是大业未成,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他这么想着,嘴边泛起一抹苦笑,如梦呓般自语道:“当你知道全部的真相以后,会理解我为何对那些无辜牺牲之人的见死不救吗,会认可我迄今为止所有的谋划与算计吗,会原谅我所有的利用与欺骗吗?”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紧抿着双唇,猛地捉住了那只蝴蝶。片刻之后,他再次摊开手,怔怔地注视着掌心里支离破碎的蓝色翅膀。琥珀般的瞳孔蕴着暗色的潮涌,一滴酸涩的泪珠划过面无血色的脸颊,滴落在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快了,就快了。再过几日赵华棠便要登上建平的至高权位,所有的计划全都顺利地进行着。箫凌曦的双手不自觉地更加用力抓住了窗框,眼底的红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只要这世间昌平海晏河清,只要天下再无战乱,只要所有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那么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其实他也明白,当一切尘埃落定,大局已定的时候,也是与心中的那个她彻底诀别的时候。哪怕时光倒流回到最初,他与她之间都不可能会有未来。想到此处,箫凌曦只觉得胸腔中的氧气逐渐变得稀薄,心痛得令他快要喘不过气。他倚在窗边看了许久,直到再度响起的敲门声才令他猛地回过神来。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竟然又因为早该放下的感情而差点失去理智,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轻轻合了上眼睛。当他转过身时,已经敛去了满目的复杂思绪,藏起了满腔的疯狂情愫。那双无论何时看着都令人忍不住深陷其中的桃花眼此刻正含着看似真诚的笑意与情意注视着推门而入的女子。 “夫人。”一声温柔至极的呼唤从箫凌曦弯起的唇边轻轻溢出。当典礼到来之日,皇宫内外乃至整个王城上下都充满着紧张而肃穆的气氛。王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道路两侧的商铺全都大门紧闭,整座城甚至连一个普通百姓的身影都看不到,死寂得仿佛一座空城。除了路旁树枝上的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什么,还有隐隐传来的、全副武装的禁军队伍在城内到处巡逻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今天这情况非常不对劲啊。”我掀开车马帷裳的一角,一边悄悄打量着无比冷清的街道,一边自言自语般嘀咕着:“按理说新皇登基不是应该举国欢庆吗,为啥王城现在看起来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盛君川坐在我的对面闭目养神,不知是真的睡着了没听见,还是对此时王城内诡异的景象不感兴趣,总之他既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我当即一个转身紧挨着盛君川坐下,用手指在他的胸口戳了戳,阿谀奉承的话是张口就来:“哇,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大将军!这气度这胆魄当真是无人能及。您这一双慧眼早就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了吧?所以能不能请您大发慈悲为我这个无知小民解解惑?”盛君川闻言依旧巍然不动,就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但他的手却仿佛装了雷达似的,准确无误的将我的指尖攥在了掌心,“你还有心情闹?路线都记清楚了吗?密匣知道怎么开吗?”好家伙,夺命三连问。虽然他有意岔开话题,但我肯定不能就这么由着他,等进了宫就真没机会问了。“我可没闹。那个问题难道不够正经吗?”我先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绕了回来,然后故意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口吻感叹着,“哦~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才不回答的吧!就算我的君川欧巴无所不能,但这毕竟是别人国家的事,不知道也正常……”我拖长着尾音,偷偷打量着盛君川。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不屑地斜睨着我,冷哼着反驳了一句“谁说我不知道的?”“嘁,口嗨谁不会啊!知道的话那你倒是说呀。”我继续拿话激他,还刻意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假意安慰道:“放心,就算你真的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还是不可撼动的。”盛君川叹了口气,伸出食指在我脑门上一点,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开了口:“我是那种只会口嗨的人么?我哪次不是说到做到?激将法对我没用。不过,要是你真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大发慈悲跟你简单科普一下。”据盛君川所言,今天王城内外之所以冷冷清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赵华棠自己心虚。虽说当初的太子之位是赵华棠凭借着在车古拿下的军功,但由于他之后做了许多天怒人怨的缺德事,导致建平的百姓对他的即位并不看好,甚至许多朝中官员对他的所作所为也颇有微词。“所以,禁止商户开门和禁止百姓上街,应该都是为了防止他们闹事吧。毕竟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仪式,肯定不想出什么岔子。”盛君川重新闭上了眼睛,又恢复之前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淡模样。“切,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独家内幕呢。说了半天也没啥新鲜的,这些事我也知道啊……”我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心底已经将敷衍大师的称号毫不吝啬地安在了盛君川的头上。“原来你想听那些,早说嘛。”盛君川忽然贴近了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我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在盛君川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撅起嘴在他微微弯起的唇边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口,然后略显焦急的催促着:“香吻一个,够不够交换你的内幕消息?”盛君川大概没预料到我居然会这么爽快就拿出了交换的筹码,他的瞳孔微微缩小了一些,继而眸色一暗,大手直接扣住我的后脑,简单明了地丢下两个字——“不够。”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他擒住了双唇。缠绵了好一会儿他才满足地稍稍放开了我,没等我追问便主动开口将所谓的内幕消息讲予我听:“据说近来周卓三番五次在朝会上对赵华棠的某些决策提出反对意见,就连赵华棠私下召见周卓谈话的时候也都是不欢而散,想来是他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间隙……”我正做着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却听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连忙开口打断了盛君川的话:“等等,周卓是谁啊?”“就是建平的丞相,一手把赵华棠扶持起来的那位。”盛君川白了我一眼,语气也明显有些责备的意思,“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连预习功课都不做?眼看着马上就要进宫了,你……”“那就麻烦大将军辛苦辛苦,再给我补补课,让我临时抱抱佛脚呗?”我连忙嬉皮笑脸地再度打断他的话。时间紧迫,我可不想听他又给我摆什么事实讲什么道理。有时候我真觉得盛君川像个老父亲,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特别是在我与他有意见分歧或是在我犯了一点点在他看来很低级的错误时,不教育我半个小时是绝不会停的。我就奇了怪了,刚认识的时候,他明明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副高冷酷哥的派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又黏人又唠叨的?其实跟盛君川在一起的这几年,我的变化也不小。但仔细想想这些改变好像都是拜他所赐,因为他不但严于律己,对我也是高标准严要求。在他眼里我仿佛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丫头,且不说我的吃穿用度他都必须亲自把关才放心,某些不良的生活习惯更是被他纠正得明明白白。现在的我每天早睡早起,坚持锻炼,按时吃饭,生活既规律又充实。再说任务也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有盛君川的帮忙,问题应该也不大。反正他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也乐意当甩手掌柜,日子过得是舒心且自在。如果他能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老父亲的架势给我讲大道理,那就更完美了。“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话?”一不留神我的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连盛君川说了什么都没听清,顿时心里懊恼不已。紧接着脑门又被他不轻不重的弹了一记,我抱着脑袋哀怨地望向他,只见他神情严肃,剑眉微蹙,语气也十分的认真:“总之,那个周卓是个极其难对付的人,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必须尽量避免与他正面交锋,记住了吗?”我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挺直了脊背,郑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正欲张嘴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盛君川却将食指轻轻抵在我的唇上,低声提醒道:“已经到皇宫了,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