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唐伯虎
作者:杜法好
诗曰: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唐寅《言志》
之所以引用这首诗,忽然对诗的主人产生了兴趣,包括他一生坎坷的命运,以及令人敬而又可悲可叹的人品。从古到今,每个人在这世界中,几乎都经历着看似相同的生活,然而每个人之间,其中肯定有着绝对不同的人生,或者事事顺利人生得意,或者人生挫折处处碰壁,就像是数百年前身处大明朝中期的唐寅唐伯虎一样,似乎自己一身清白,然而终生却活得糊涂万状。
当然,我所指的人里肯定也包括我,一个同样醉心于文学之中不能够自拔、深陷于感情纠葛中无法解脱,且生活上一直潦倒无状之人,自从与唐寅先生于梦中发生意外的奇遇,我始有些明白,原来每个人生存于这个世上的道理其实并不复杂……
第一章梦幻奇遇
那一次在梦中的奇遇,是怎样发生的?至今我还在迷惑,至今我还一直怀疑,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一夜,在本县东北山区一个镇子的东南一个四十多岁的碌碌无为的男人,一个当年高考的落榜生,当过三年兵,然后没有考上军校。他似乎有些文化爱好,但他的喜好却是偏激的。数几十年中,他一直深陷文学书籍的苦读,大脑充满了麻木。都说看书可以陶冶人的情操提高智慧,但他越是读得多,脑子里越是充满了混沌。他似乎一直不解,那些历史上的、包括现代的所谓作家,他们在书里所写的那些感情上的事情都是真的吗?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似乎人从一降生开始,一直与这些东西打交道。他一直想不通,难道人类的生存状况真是如此恶劣?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用说,上面说到的这个人就是我。
我,是东北山中那个镇子上在那一年唯一考上过县一中的学生。进入一中之后,以为肉体和灵魂同时进入人生中一个辉煌的阶段。那时,我意外迷上了同班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姓方名圆,正值妙龄,貌美如花。然而令我不安的是,我很快得知,方圆的父亲是县政府的一个中层干部,母亲同样在政府部门上班,是财政局的一名会计。方圆相对优越的家庭地位,对于我,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穷孩子来说,就显得在思想和精神上颇有压力了。
那时,本来我们曾相约要一起报考同一所高校,眼看就要进入高考冲刺,那时我和女孩因为共同的文学上的爱好,已经有太多的接触,但只是局限于表面,至于现代人所称道的肉体的甚至灵魂上的接触,统统没有。忽然有一天,灾难降临了。
直到几十年过去,至今我一直把那一次感情的危机当成我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是女孩的父母,是他们对社会的偏见和固执,将一个充满阳光和理想追求的男人完全地毁掉……
“哦!是吗?是这样吗?你怎么可以认可这一点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度过余生呢?”失意之时,我也曾这样劝解过自己,并决定开启新的生活。
可是,那一夜,当同样来自小山村的婆娘秋莲,一个模样虽然长得令人不忍多看,但丝褛之下却有着一身洁白柔滑上好肌肤的的女人,在同我嗑嗑绊绊地生活了十来年之后,终于带着她跟她和前夫所生的孩子离去。失意的我,用一整瓶高度的白酒,完全地把自己扔进黑暗和混沌之时,忽然碰到了那个一身灰色布衣、扎着头巾、面容清瘦,下巴上还长着黑色胡须、脸上稍稍带着疲倦和忧愁的老男人。
我一时惊奇,他是谁?他分明一身古装,怎么会认识我?他是化了妆来拍电影的吗?不对,根本不是,小山沟里前些年倒是来过一帮拍电影的,但他们拍的却是一个烂极了的抗日剧。他们的剧本是表现一个小镇上的寡妇为了拯救全镇的男人,主动把自己献给在小镇上驻扎的三个日本人,供他们肆意蹂躏。后来,小镇上的人们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共同放火烧了炮楼子,不想那女人,却把自己投入火海之中……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来找我有事吗?”我必须得求证一下了。几乎在同时,我的脑海中却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长发束巾面容清瘦,身上衣袂飘飘,在凄冷的大街上,双腿平蹲,手执一管湖笔,面对着一张大白,两手瑟瑟微抖,瞬间草就一幅《春树秋香图》,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巴掌大的印章,堂堂往画上一按,分明显示出朱红的六个大字:“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我是谁?你我之前肯定都不认识。不过从今日里起,你我就算认识了。喂,似乎你观察和研究我已经有些时日了吧?说句实话,其实我也一直在暗中观察你,包括你所生活的社会。这其中,可能有些宇宙的奥妙,用你们现代人的说法,叫做心灵的沟通,生活中的所有生灵,但凡惺惺相惜产生共鸣,则心意相同,自然会打破时空的隔阖……”
哦!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梦里?而且偏偏找上我?不错,自从去年开始,我忽然迷上了他的带些悲惨色彩的传奇人生,包括他的处世态度,以及他所有的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为了研究他,我先后通过同样上高中的小侄网购了所有研究他的书籍资料,包括他的《落花诗集》,包括他的《大事年表》,还包括他的全集,以及数本由他的画作而构成的图册。
“难道,你是,是唐伯虎先生?”我现在感到万分惊讶了。
“不错,我就是唐伯虎,实名唐寅,字伯虎,后来又改为‘子畏’,还有好几个不为世人所称道的雅号,比如桃花庵主、六如居士,等等。”
“真的是你啊?幸会幸会!”
我只能说是幸会了,而且急忙同他握手。但他似乎不屑于和我握手,而只是双手抱拳朝我微微鞠躬,一不小心还把下腋撕裂的一道布缝露出来。看上去,他的生活比我强不到哪里去。但他嘴上还是说:“彼此彼此,看你的样子,似乎比我也强不到那儿,这就有些不好理解了,似乎现在的社会比我那时要清明许多,而且只要勤劳,一定衣食无忧。但你是怎样一回事?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似乎都不是,你是想模仿我的生活吗?看上去也不太像,喂!你叫啥名字?”
“我叫士俊。我倒也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字,叫秋禅,是佛门参禅的禅,不是老柳树上鸣叫的蝉,意思是人到中老年,才忽然参透了禅意,于是于世无争……”
“是吗?年轻人,你这别字起得可挺一般啊!我宁愿称呼你为士俊。哦,名字听起来真不错,看上去你比我要年轻不少,大概才过不惑之年吧?”
“是的。四十有二。”我一边回答着他,一边观察他所在的行居。这是什么地方?哦!我是在俯看吗?当年华东五日游到达苏州时,我似曾看到一处三面环水的河流,其中有数栋茅屋,旁边除了一个小池塘,还立有一座厕所,那是现实中所遗存的桃花坞样子。
而现在展示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座被曲折流水环绕的青砖院墙,上面覆着叠层小青瓦。里面另有数栋青瓦大屋,错落有致。居中的一座屋子最大,门前有台阶,四角飞椽上镶嵌着陶制的飞鸟走兽,房椽窗格描红画彩。
这是在哪里?是他的那座很著名的府第吗?好奇怪,似乎是在梦里,又似乎不是在梦里,因为我完全感觉不到对面的他是一个已经消失数百年的风流人物。
“借问,你真的是,是唐伯虎先生?”好令人激动的名字,生自吴门吴趋里,十六岁中县试第一名秀才,二十九岁中乡试解元,史中“唐解元”当从此始。一生中诗书画三绝,又生性风流倜傥,名震江南。大概在那个年代,他一定是社会青年的典范,自然少不了无数男女粉丝。但是奇怪,我现在所了解到的,只是一个落魄而对生活泛力的唐寅,一个看破红尘,最后几近遁入空门的六如居士。青年时期的繁华似锦前程,如花梦幻岁月,居然一朝付之东流,落魄潦倒英年早逝?
真的不敢相信是他。
但似乎一切又都朝着我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就听他长长地吁一口气,缓缓地道:“所言不差。其实与你相识,真正是应了世事岁月轮回。比如万古时空,存有万世万物,但无非此消彼长,生生息息,乃宇宙不二法则。或者我们不能同生同世,但时空的倒错,可以令我们获得惊世一聚。今天真是缘分。既然是缘分,一定有些共同的认识,所以不得不和你攀谈几句,但只在这大院之外,似乎不妥,不如且到我屋中,我先泡一壶茗。你我二人彻夜相谈如何?”
他的提议当场打动了我。潜意识中,我忽然想要认真地了解一下此人前生未来。从所得到的资料来看,他的人生其实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他的遭遇何其悲凉?所以,又哪来的一世风流快活?一切都是个谜,一切都是我迫切想要察问清楚的。
于是应了他的邀请,学他的样子,抱手做一个揖,然后随他进了那座院落。
一进大院,与在空中俯看又有不同。只见迎面高高一座影壁,四周依旧是青砖砌筑,中间留出石灰抹就的大白,似一张白纸,当中凌空画着一大枝桃树枝,错落盘节,枝头粉的白的桃花点点,偶尔缀有数片碧嫩的桃叶,桃叶后,竟落着一只探头的柳莺。枝头上方,由右至左密密麻麻题写着一首诗,正是他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望着眼前的巨幅画作,我只觉得心头一热,数几十年生活的局促和困顿,一下子化成青烟,袅袅升上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