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的巨幅画作,我只觉得心头一热,数几十年生活的局促和困顿,一下子化成青烟,袅袅升上九天……
是啊!曾经无数次,在和方圆完全地隔绝之后,我一直用从小卖部买来的廉价酒精在宿舍里麻醉自己,以致被老师抓到,被学校警告甚至要除名。
那些日子,我一直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不能自拔,后来看过电影《唐伯虎点秋香》,竟羡慕上唐伯虎郎才女风流倜傥且貌玩世不恭的举止。后来从某些杂志上才发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根本未曾点过秋香?他其实也并非出身豪门,纵略通些武艺,也绝对不是当年的豪侠。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小酒馆的馆长而已。他的母亲,用现在的俗语,就是老板娘吧?也只是吴门里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大家想想,小俩口仅仅只是经营一个小酒馆,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大钱挣不来,无非手头小钱不断,所以生活倒也将就。后来就有了他,大明宪宗成化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父亲索性为他取单名“寅”,又因“寅”为属虎,他又是家中第一个儿子,故字“伯虎”。
说到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这里面似乎有些学问了。就像《唐伯虎点秋香》里的秋香有一句台词:“……伯虎,白虎,你怎么会起这么难听的名字?”真是的,自古到今,中国人起名字是很有讲究的,讲究生辰八字,还要讲风水,他父母难道不懂这些?后来果然家有横来之灾。或许后来的事儿都是赶巧了吧?
这些事情,不论也罢。不过,他和秋香这段根本离谱的故事倒是传闻太广,大概只是向往美好爱情生活的人们一个美丽的梦想吧?
自此之后,我便对唐伯虎产生了兴趣,对他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同样也产生了浓厚兴趣。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是他亲笔写的诗吗?他这是怎么了?难道他把一切世事都看穿了吗?他似乎是想过淡泊名利的日子,可是,这烦杂尘世又怎能轻易脱得开?因此才会有后人评说他,其实人世炎凉,倒是他自己看不清。现在,他的一生,为什么会和我的一生发生共鸣?似乎从今日开始,这一切终于有机会解开了。
“唐大师……”下意识地,我这样尊称他道。或者在现代社会,他根本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师,文学大师,书法大师,更是绘画方面的艺术大师。曾有社会传言,说某某大师仅仅会画一些简单的小张花鸟鱼虾写意,一生未曾画过巨幅山水画作,然而也会被称之为大师?但据我所了解,唐先生做到了,他的画作中,有无数春山秋水,无数松壑缠雾,或江畔中一叶小舟,或旅途中一骑行马,此等胸襟城府,又如何不称得上是“大师”?
更似乎,现代的所谓大师们,还没有集“诗、书、画、文”于一体的吧?这在古代被称之为“文人画家”。虽然他的诗文画作并非激进,而且稍稍有那么一点伤感。
“你,你称呼我什么?唐大师?”伯虎先生忽然迟疑了一下,问我。近距离看,他的确有些苍老,且脸色肌肤中埋藏着些许泛力。大概在那个年代,男人们根本不会刮胡子,蓄须便是一种常态。而在他脸上,似乎比别人更多了些许沧桑,难怪有人会说,他的年龄,似乎比他的外表要成熟太多吧?
“我是想,您诗书画皆绝,在现代,完全就是名符其实的大师,彼此相见,总得有个尊称……”
“大师?哦,有什么用?我不需要。你要知道,人的名号,只是亘古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印记。什么大师?或许在你们那个年代有用,但在我这儿,有用吗?如果我是大师,那我是不是应该身价巨万?只可惜,我现在一无所有,包括老婆和家业。我现在的画,根本连一顿饭都难以维持,因为经济的拮拘,就连这桃花坞也早已经破败了,你说,我还能称得上是大师吗?”
听着他的话,我不由得微微一愣。我分明感觉到他内心的炎凉和失落。他已经完全失去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了?他真的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吗?我忽然开始怀疑。
转过影壁墙,眼前的景物又与我在空中的俯看完全不同。不错,刚才鲜明亮丽的大宅院内,现在真是一副破败景象,行将落尽叶子的桃树,枝头还残存着一两枚乌黑霉烂的残果。再往远处看,是几株枯干的古槐树,不,那还不能完全叫做枯树,只是大部分枝杈已经枯干,瘦冷地向着天空伸出曲折的臂。树的下方,便是那三两栋青砖房子,原先看上去整齐的房屋,竟也有些年久失修了?只见残瓦点点,飞椽歪斜。天上忽然飞来一只乌鹊,“嘎嘎”大叫两声,一蹬腿飞在半空,竟蹬落半片残瓦,“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这房子,该修修了。”望着眼前情景,我的心情突然失落,恍忽间,不由自主道。
“是该修修了,可是,哪里有钱啊?你看看我这身上衣褛……”他怅然地回应着。哦,他身上的衣裳,真是有些破旧不堪,可能只比叫花子所穿的干净些吧?他似乎偷看一眼我的脸色,又道:“刚才你还称我为大师,现在你该明白,我如何称得起?你们那个时代的大师,一定收获巨丰,日进万金吧?”
日进万金?恐怕百万金都不止呢!我们的时代,公元2012年,也就是现时,处于现时的那些大师们,有些画作已经上千万了吧?不,分明有位大师,他年轻时的画作,据网上疯传,现在居然已经拍到了四亿元之巨。还有一大批现代的绘画大师,他们的画挂到展室,只是一幅一般人看不懂,只有那些所谓的艺术家才可以看懂的星星点点,居然也是几百上千万。要命呢!那一次在图书馆遇到画展,我意外看到张画时,还想,就学学古人的笑话,拿几只屎壳螂沾了墨汁丢到一张白纸上,随它们乱爬,大概也能绘出这样的画吧?但毕竟是大师所画,看不懂就看不懂,只能憋在心里,不敢乱发言论。
但有一点我很想告诉唐先生,是一件不太确定的传闻,去年国外某拍卖行拍卖他的一幅画,据说拍出十亿元。我很怀疑,先生知道数十亿元是个什么概念吗?就我所俯看的这座桃花坞来说,仅是一幅画的价格,他可以征数块这样的地,然后在其中盖起数十栋三层两层的小楼,再假以太湖山石和水池凉亭,一座更加豪华气派的五星级桃花坞宾馆就会落成。
“哦!唐大,不,唐先生,”我忽然决定从此叫他先生了。先生先生,无非是对文化前辈的一种尊称,相信他一定会接受。“唐先生,您可知道,就凭您的一幅画,比如,那幅《庐山观瀑图》,在我们那儿就可以卖数亿元,就是你们所说的上万万元,仅此足可建一座新的桃花坞。这样高昂的价格,岂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高峰?所以,这就是我为何称呼您为大师的缘故。”
“我的画有这么值钱?”唐先生意外睁大了眼睛,像是看到宇宙之外来客,惊奇地张大嘴巴。良久,他竟抬手拭去眼角之泪,伤感道:“或许你不该告诉我这些,自古以来,学书绘画者,总是当代不如前代,稍稍带了些年代,便会增殖无数。但我这些年来只是以书画养家,并非完全专心投入,因此许多滥作流世,此一直是我的心病。偶尔聊作表示心境之作,也不知是否被人认可。今天你消息,竟令我稍稍心安,谢过,谢过。”
先生说完,忽然向我深深鞠了一个躬,当场吓我一跳。等我搀他之时,他却早起身摔长袖带我进了青椽大屋。
大屋之内,又分中堂、东卧、西卧,中堂之内另有一张八仙桌,四周摆放八仙椅,八仙桌正北靠墙,是一条雕刻精细的几案,上供着弥乐佛像,佛像前一尊黄铜香炉,已经被烟熏得有些发黑了,隐隐尚能看出些许铜黄色。几案之上的正面北墙,却是一幅《落霞孤鹜图》,上有唐先生自题云:“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分明看得出,他在此画中颇羡慕人家少年王勃得志,而于画意中感叹自己一生背运坎坷。画的两侧,又各悬一条对联,上联是:“小亭结竹留青眼”,下联为:“卧阳清风满白头”。诗画相映,倒也互相影衬。
位于东厢窗口之下,另有一条铺就的毡子,上面只摆放一条矮小的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把紫吵茶壶,描金缀兰画有丝竹兰草,毡子之上另有三个青布抱枕,想来品茗酒醉之时,可以卧榻而眠。
望着眼前的八仙桌和卧榻毡子,我的眼前,恍惚化出一幅暖暖的画面:春日和风,阳光明媚,院子里楼树桃花迎风乱颤。屋内,三四宾客围着案几小坐,那几个人里,有唐先生?有允明先生?还有祯卿先生?可能还有唐先生的两个绘画老师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还有他的忘年交王宠先生和刘协中先生。这里面,只有张灵和他年龄相仿,王宠要小他不少。还有英年早逝的刘协中,他只是得了一场伤寒吧?咋就早早去了?哦!他和王宠的交往很有意思哦!两个人完全是忘年之交,他们之间相差整整二十五岁呢!他这一生,仅有他的红颜知己沈九娘为她留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后来被他完全地托付给了王宠先生,后来竟成了他的儿媳妇。
王宠是个好人哪!
依稀间,仿佛先生的知音沈九娘也在场,只见她头挽高髻,上面簪着镶嵌珍珠的掐丝簪子,眼睛清澈透明,脸上肤白如凝指,双手兰花指,捧了描龙带嘴青花酒壶,轻移莲步,身姿曼妙,俯下身,引得众人瞩目,兰花玉指高擎,分明一线白练落自九天,青瓷酒杯中注满七分,瞬时香溢满屋。
一时倒酒罢,九娘款款退过一侧,正坐圆凳之上,手捧琵琶,指尖滑过琴弦,奏出一串铃音,轻启歌喉,唱的正是《白蛇传》中一段:“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尽无尘。今日里欣逢佳节同游赏,半日偷闲酒一樽。云儿翩翩升,船儿缓缓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情至缠绵笑语温……”
这边沈九娘卖力地唱着,唐先生则高亢举杯,满面春风,大家一齐附会,各执一大杯酒,杯中是江南著名的“苏州三白”,呡一小口,辛辣中透出蜜甜甘香,三杯五杯,或诗或画,八仙桌上纸墨笔砚早有准备。或取数卷唐诗宋词,或仰或卧,以自己的性情高声朗读。再各有数十杯,一个个东倒西歪,或有自支撑者,身影晃动离去。但去自去,唐先生早酩酊大醉,任谁也不送的,只与其他醉友同榻相拥,一直睡到昏天黑地,明日又是如此。
那时节,贤慧的沈九娘何曾有过抱怨?仅是淡淡一笑,然后从容收拾残局,当然,身边还有才四五岁的女儿桃笙,摇摇晃晃,端壶送杯,偶尔还捏捏先生的鼻子。
哦,他和九娘的故事,当是先生一生中最幸福的话题。当年,自从他和九娘成亲,便建起这桃花庵,共同居住此地,直到那一年她身体病重,拉着先生的手不忍撒开。可怜先生当时执着九娘之手,当场泪如雨下。想他一生,纵娶三亲,结发之妻无寿早亡,再娶之妻却是背着他做了不耻之事,被他一纸休书休掉。人到晚年,才寻得这样一个知心可意人儿,本想相依为伴,终老一生,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眼下,分明那把青花瓷的酒壶还在案几上。九娘的身形,只是无数纷乱的影子。
“这儿,就是你们举行沙龙之地?”我犹沉浸在一种恍惚的回忆中,心中无数向往艳羡。
“哦!正是。想当年,我们江南四人,不,我的交往还是有些宽泛吧?当然都是文友书友画友,承蒙他们瞧得起,一起纵酒论诗画画,那种日子,真正是畅快得很。只可惜,都是过眼烟云,过眼烟云哪!眼下,你瞧瞧,这里还有谁呢?有谁还会像我一样,整日里无欲无求,一生醉生梦死呢?”
“先生一生,在下稍稍有些了解,但一直不得其解。今日倒是真正的幸会,在下实在对先生仰慕的很,不知可否与先生作一交流?”
“你倒有这层意思?可是你说的,意外相遇,却也算是知己了。这倒有趣,既然承蒙你也瞧得起,那你我二人今日索性在此也是畅饮小叙如何?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先生迅速从桌上选出数张字画卷起来带着,匆匆转身而去。我恍惚知道他想要去干什么,但我当然也知道他的困境,我身上还有些钱,是人民币,一共大概三十几块钱。我不知道这些钱在此地能不能用,我只是想,似乎不该让他自己破费。
“先生,先生……”只在身后喊他,他却脚不点地,一阵风去了。
借着这空隙,我又细细观察此屋。屋子真是有些破旧了,屋顶的木板中间,许多地方透出光亮。如此知名大师,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瞬间想到,刚才他挟持数张字画而去,当然又是拿字画卖钱换酒换肉。先生,你可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们,倘有你如此之知名度,早已华屋豪车美女如云簇拥,何来如此憔悴生活?
眼见榻前靠窗位置,正有一烧炭火炉,上置一双耳瓦缺罐,想来是先生烧水做饭所用。心念动处,连忙四下寻水,终提来一只木桶,用木勺勺水倒入罐内,架到火炉之上,想要替他做些事情。眼看着水行将开,又四下寻觅,却见一只青釉画竹茶壶,壶嘴已经破了,心中不由可惜,此壶嘴口要是完好,倘若拿到我朝,何至十万百万?想来它陪伴先生也有些时日了。对了,先生这儿有茶叶吗?再四下寻找,却根本未见。抬头望望外面天日,却也有些时辰,先生怎还不回来?不免稍稍为他担心。
正仿徨,门外一连串脚步声,眼见先生破旧的青布衣袍晃动,人未进门,早连声道:“士俊先生,士俊先生,今天倒是托了您的福,一共拿了三张字画,竟卖了个好价钱,今天你可有口福了。”
说话间,先生早一步进来,我真是吃了一惊,只见先生双手抱一坛红布封口老酒,倘若装满,目测在十来斤,右手食指勾了一只拴着细线的喷香糟鹅,左手食指提了一个草纸包。我连忙迎上去接了,问:“真是卖上好价钱了?你的字画,应该很值钱的。”
“不错,今天真是不错,三张字画,竟卖了一两三钱银子。”
“一两三钱?”现在我是真正的惊讶了?一两三钱?这要在我们朝代,大概只折六十五克,按白银市价,只值两百六十多元,唐先生的三幅字画竟只卖了两百多块?
不过,看到先生如此兴奋之状,我只把心里的酸楚稍稍压了压。人常说,生不逢时,喝口凉水都堵得慌,更何况先生早已看破红尘,想来这种生活也是他所向往的吧?倒不好多说什么。
一阵帮先生摆好糟鹅,打开纸包,竟是古代人饮酒最喜欢吃的驴肉,自古就有传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还有一包羊头肉,另有一包麻饼我也认得,这好像也是苏州美食,想来是当饭食用的。
一阵摆罢,先生见水已烧开,连忙又到北墙边案几下拉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罐。先生有些不好意思,说:“坏了,刚才出去还剩有钱,倒忘记买茶了。已经有些时日没出去卖画,家里只剩这些茶叶末,今日里就将就些吧!来来,快坐下,跟你说实话,因我生活困顿,老祝这家伙,还有徵明老弟,我们不在一起也有些时日了。至于祯卿老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他这个人,唉!不提他,先喝酒!”
我连忙抢过酒壶,替先生和我都倒上酒。我端起杯,仔细瞅那青瓷酒杯。它的大小,大概能盛一两左右吧?用这样的家什喝酒似乎有些过大。然而先生却不由分说,只把酒杯往我面前一举,“当啷”碰个响,眼见先生一仰脖,喉头结咕碌一声,一整杯酒早已倒进去。我连忙跟上,酒一入口,却是爽滑辛香,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白酒那股冲劲儿。
“咋样?味道还可以吧?”先生两眼瞅着我,似乎怕我不适。我点点头,笑着道:“好酒,真是江南好酒,这种酒是米酒吧?”
“算是米酒吧,是大米做的,不过酿酒的原料里又有白面,再加白水酿造,世人俗称‘三白’,而我们好友数人,只是把它称做大白。像我活到今日,恐怕百把十缸也喝了吧!”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大大地夹一筷牛肉塞进嘴里咀嚼着,又伸手掰了一条鹅腿放到我面前,然后将另一条鹅腿掰下握在手中,那情势,简直就像数十年未曾品过肉味的叫花子。
“先生,依您的才气学识,即使科考遇到挫折,还可以从头再来。您本来应成为国家栋梁,为何会甘于过这种平庸的生活?”
“你是说,我的生活平庸?哦!老祝也这样说过,徽明那小子前些年也老是这样劝我。可我习惯了,习惯了。是真的!对了,你根本不知道,徽明当年劝我时,我跟他翻脸了,真的翻脸了。为何要这样?因为我喜欢这样啊!我喜欢还不行吗?如果我不这样,我会快乐吗?我不会,我真的喜欢如此逍遥生活!”
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再端起杯子,然后与我碰杯干杯。只是,先生咽下酒时放下酒杯,我分明看到他举起右手,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角……
哦!我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学着他的样子,一口将酒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