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先生,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因为您的内心是充实的,您一生的成就也是充实的。不妨这样说,世人对您是有些误读,可是世人对您的误读,恰恰丰富成就了您的形象。在世人眼中,无论您的风流倜傥,还是书画佳作,都是他们所敬仰的。所以,他们无形中把你当成榜样……”
“是这样吗?哦!”先生忽然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倒稍可知足。其实,关于我的内心,到底有多少人可以解读清楚?不说这些没用的了,还是先说说允明吧!不错,我们的确交往很早,但那时我们并非是朋友,而是同学。而且,他当年是完全的学长,至于成为好友,完全是在他得中生员之后……”
徐徐展开的画卷,是在文林先生自家学堂里。
其时,沈周先生正在指点几个顽童练习一尺见方的正楷大字。允明当然已经练过这种启蒙的写法,他现在正朝着小楷行书楷书努力。他自己练习之余,居然忘不了时时指点另外几个小子。他和他们的关系似乎也极为有趣。如何有趣呢?文先生曾笑称,允明你跟他们做同学,真是委屈你了。允明却也不在乎,说既投同一师门,自然就是同学,不过他的年龄稍长,倒可担当学长角色,帮助他们进步。
如此说来,他们的友情似乎完全就是从同学之时建立起来的吧?徵明打小和允明相熟,又有父亲文林的盛名,也不便慢怠,自然也是同学。而那个张梦晋,因是小伯虎带来,允明起初本意不想他到自己家中,他偏赖着不走。允明索性大胆逗他:“小子,你要来也行,不过,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得拜我为先生,老老实实做我的学生,然后他们两个肯定要做你的师叔。不过,在先生面前,你口风倒严实些,不准把实情透露出去!”
允明当时看上去言辞恳切,内心里却也有玩笑之意。
想不到,梦晋听了也不在意,只是冲着允明深深鞠了一躬,叫声:“先生好!张灵这厢有礼了。”弄得允明猝不及防,心“砰砰”跳了老半天,生怕两位先生知道了责骂自己。又严令,不准当着先生的面叫他。梦晋二话不说,一一答允。
于是,老大不小的允明,从此开始心安理得扮演起既是同学、又是师长的角色。
令沈先生兴奋欣慰的是,文林先生所关注的这几个人,一个个都是聪敏过人,无论教他们写字背书,都是过目不忘,那端正的尺方正楷,简直比他当年所写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只有徵明,似乎显得稍稍愚钝些吧?然而他的长处,却是最为用功。
沈先生另有惊奇之处,小伯虎对于书画,似乎极有兴趣。沈先生每每在家中后花园画些花草池景,小伯虎总是站在一旁默默品味,有时还拿根柴棒在院子角落写写画画,弄得想拉他出去玩的徵明、梦晋,经常背后干扰他,甚至惹他发怒。
自从教习几个小子,沈先生亦是心满意足。他治学甚严,因此对几个小子管教尤为严厉。习练书法,背三字文,数名小子个个聪慧伶俐,允明的书法不用说,他已经几近成人,自知用功。殊不知,另外几个小子却是顽皮,沈先生又不是天天过来,后来文林先生又选了外任将要赴任,不免稍稍担忧。
却在其时,因为沈周先生的交际,使这几个小子又多了一位老师,他也姓沈,就是沈诚先生,字希明,号隐君,是苏州府长洲人氏,亦是饱学之士。他早年中得秀才之后,曾多次参加科考,不第。因为生机,索性在家开馆授业,不过与沈周先生平日里多有来往。那一日学馆停课,正到文家来拜访沈先生,认识了先生和徵明等几个小子,竟而喜欢上他们。沈周先生当时开玩笑,说你既然喜欢他们,不如让他们到你学馆听课如何?沈诚先生说好啊!我现在正讲到《大学》,他们要有兴趣,可随时过来听课。文林先生闻听,却也喜上眉梢。
就这样,先生又稀里糊涂成了沈诚先生的学生。
不过,毕竟都是半大小子,他们在一起,肯定会惹出些鸡毛蒜皮的是非吧?在他们中间,允明原本是温敦厚道之人,想不到结交这几个顽皮精灵之人,课余饭后,竟趁沈先生闭目静心养性,或者书房苦读之时,竟也同那几个小子结伴成伙东游西逛,或者爬墙去东邻院内摘桑椹,或者到吴门外池塘嬉水。甚至于大街之上,公然学那几个残疾乞丐,铺一块破麻袋,几个人脸上涂了锅底黑黄土泥,不知打哪拣来几只破碗端在手里,不消半日,也讨得数几十个铜钱,或买些时令炒货,比如葵瓜子之类,或买些苏州有名的小吃,有卤汁豆腐,还有酒酿饼。那酒酿饼,是他们最爱吃的美味。
小伯虎第一次吃酒酿饼时,心里却诧异,问允明:“说是酒酿饼,分明一点酒味也无,怕是买到骗人的假货了吧?”允明年长,分明知道的多些,摇头道:“这酒酿饼,原是反贼张士诚早年杀人之后,带他娘逃荒,眼看他娘饿死,行至一家,止有老人家自己在家,长年酿酒剩些酒糟,加点面,做成酒酿饼,竟救了他娘一命。后来他带领大军反元,一时想起老娘当年所吃之物,便命军卒依料样制作,称之为‘救娘饼’,后来他败于我朝开国皇帝,押送进京途中自杀,世人再不敢称之为‘救娘饼’,这才把叫它酒酿饼……”
众小伙伴一时听得入了迷……
不过,他们的作为终于引得沈诚先生动怒。那一日,眼见允明带着三个小子从后花园翻墙回来,沈诚先生先把允明叫进书屋。几个顽皮知道情况不妙,一齐藏在门外偷听。
沈诚先生先捻捻自己的胡子,看看一脸灰土的允明,问:“你知道自己多大了?”
“十七。”允明也知道情况不妙,偷偷向门外瞅一眼,希望有人赶快来帮自己说情。
“十七?哦!弱冠之年,眼看成人了。你既为学长,又为何带头学些市侩之气?文先生乃受封皇命之人,他本无暇料理,才费许多钱粮托我教习你们,想不到你们竟如此不尊学道。倘要责罚你们,显我平时教习不周,倘不责罚,又怕误你们一生,让我何颜呆在文家?”
不由分说,命允明带了另外三个小子,一齐到学堂之内,面对圣人画像,一齐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