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这一生,大概有些定数吧?是真的。这些事情,直到前些年我在反思自己一生过错之时,忽然才意识到,其实人生一世,有些事情是改也不改不了的,包括为人处世,包括情感寄托,仿佛冥冥中总有一种定数左右着。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用一个‘命’字解释过去。”
“不是吧?我们现代的人常说,每个人的命运,应该完全把握在个人手里。”
“你相信是把握在个人手里?非也。你且听我慢慢说。我的家,就在苏州吴县吴趋里,当年父亲和母亲每日经营操劳一家小酒肆……”
一幅江南苏州淡淡的水墨画,在我面前慢慢铺展开来……
公元1470年的春日,那时节,江南桃花正开,苏州城内一隅,一座不大的四合院,正笼罩在绵绵春雨中。其时天尚有些微寒,大街上花花绿绿男女。邻街数家门房,什么布铺杂货铺,迎春楼风仪楼,甚至纸扎店棺材店,包括小酒肆小饭铺一应俱全。
那些春楼,其时又称“勾栏”,苏州城里人人皆知是何地方,楼内姑娘花枝招展妩媚动人,穷家小子一般不敢问津,多是公子哥们去的地方。
众多酒肆当中,唐家酒楼亦是不起眼不显山,只在苏州城南吴县吴趋里偏西一僻静的街道,酒肆的幌子,是主人唐广德请本街著名阁老、善书大家徐有贞书写的。唐广德时年二十多岁,其妻邱氏,年方二十,温柔贤达,眼看足胎十月,继续在酒肆内外操劳相帮。唐广德每每劝阻其多加歇息,少有从命。
不过,自古怀胎生育,有“瓜熟蒂落”之说,到三月六日,因是春日,三三两两外出踏青人数众多,也有几个酸秀才,凑到一起在酒肆内喝酒。邱氏挺着大肚子正前后操劳,意外觉得腹疼。唐广德吓了一跳,连忙接了邱氏手里盘子,扶她进内室,并急急跑出去请巷里赖大娘。那赖大娘是街坊中第一热心人,无论婚丧嫁娶,还是生子祈福,甚至小孩儿家冷热吓着,只要请到她,肯定不辞辛劳热心相帮。
且说赖大娘得了信儿,连忙捡拾一个包裹挎着,急匆匆来到唐家酒肆内。那些三三两两宾客,见唐家逢了喜事儿,忙将残酒喝了,留了酒钱,三三两两准备告辞。这边赖大娘进入内室,唐广德在店里招呼客人,早魂不守舍。没多久,耳听后室内“哇”地一声响亮啼哭,分明过来人都听得出,唐家添了个男娃。
唐广德再从内室出来时,外面未来得及走的三桌宾客一齐相庆添喜,分明唐广德满面笑容一一作揖,笑道:“谢过谢过,今日酒钱,一并在我身上,算是邀大家同贺。”众人也是笑嘻嘻,道:“是大喜事,自然得同贺,大家还得出份子钱,不如各归各的,酒钱还是我们自己出。”眼见赖大娘出来看唐广德进去,大家酒也不顾得喝了,各自留了酒钱一哄而散。
尚未散去的人中,止有一位叫徐有贞的老人,满面花白胡须,头扎抹眉梁生巾,想要到小酒肆喝酒消遣。这个人可是不一般,他早年迎英宗皇帝有功,也做过兵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封武功伯,后来遭人陷害,只得告老还乡安享晚年。他于天文地理道释方技无所不通。闲暇时,又在家写出一部《儒学兴修记》,在苏州无人不知。平日闲致之时,分外喜爱亲外孙祝允明,也就是后来人人称颂的祝枝山,五岁时便教写一尺余大字,九岁时,已能做五言七言诗句,今年有十来岁,阅书无数,倒令他欣慰。今日恰跟了他来,听见里面孩子哭,探了头好奇地向里张望。
徐有贞抬手拍他脑袋一下,道:“臭小子,人家后房之事,也有你的好奇心?快回家跟我学习。”半大小子伸伸舌头,叫声:“姥爷!”一时不好意思地跟着去了。
这边唐广德喜不自盛地关了店门,满桌残羹也顾不得收拾,拔腿再回后房,进了里屋,只见赖大娘怀里正抱了一个青衫包着的孩子,不哭也不闹。老婆邱氏,两眼含着欣慰,似乎替他唐家完成了一件历史重任。赖大娘看到他,满脸笑成了花儿:“恭喜唐老板,尊夫人可是为您生了一个天下无双丰姿饱满的小后生。”
唐广德慌忙从赖大娘手里接过来一看,刚刚生下来的小子,果然唇红齿白一头乌发,唐广德眼看着眉清目秀的儿子,手就有些发抖,先到床头边上,朝着邱氏深深鞠一个躬,声音颤抖着道:“娘子,谢谢你为唐家添了如此清秀小子。想咱唐家世代在苏州以酒肆为生,整日迎来送往,只拿笑脸待客,纵碰到刁蛮之徒,也不敢皱半个眉。如今有了这小子,我倒一心卖力攒钱供他读书,但愿他日后得中功名,从此脱却生意劳顿,光宗耀祖,你我心愿足矣!”
言罢,感情竟不能自持,眼看着鼻涕眼泪都要下来,慌得赖大娘慌忙接过孩子放到邱氏面前,回头对唐广德道:“人家替你生了儿子,是高兴事儿,你倒不快熬鸡汤煮红枣稀饭,倒是胡乱说些啥呢?大喜的日子,不兴这样哭哭啼啼的。”唐广德一时醒悟,连忙去了。
倒是邱氏,似乎也被他刚才的话所打动,挣扎起身,抱了孩子亲切地瞅着,略略伤感道:“赖大娘,这实在怨不得他,他家已是三代单传。到有了他,当年接了他爹的酒肆,多年辛苦操劳,也是体会到之中的艰难,所以时常发些牢骚,一心想要有个儿子,希望他长大之后可以学而致仕光宗耀祖,也真是难为他了。”
赖大娘闻听,却微微摇头,道:“我说邱大娘子,他的话,你也不要全信。我这一辈子接生孩子无数,哪家父母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倒没有那么多容易事情。你瞧我这破嘴,本来是喜事儿,咋也顺着杆子胡咧咧了?这样,您的事儿也算完了,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人要吃饭呢!”
赖大娘说完,忙起身收拾随身带的东西。邱氏却留她:“大娘,忙活了大半天,还是等吃了饭再走吧?”赖大娘高低不留,邱氏只好喊唐广德,唐广德赶进来,也是挽留,无奈赖大娘家中真是有事儿,唐广德不由分说,将一个一钱多的银锞子塞到她手里,说是一点喜钱,请她务必收着,赖大娘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欢天喜地而去。
这边唐广德快手快脚为邱氏做好饭,侍候她吃过,邱氏再抱起孩子时,脸上全是笑意儿,道:“他爹,得给孩子起个名儿吧?”唐广德倒读过几年私塾,此时歪头想想,道:“有了,本年庚寅,本月本日皆属寅,就叫他唐寅好了。至于字号,读书之人都有字的,他是咱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老大,今年属相为虎,就叫他伯虎好了。”
邱氏闻听,静静想了想,犹豫道:“唐寅?名字倒还说得过去。伯虎?伯虎?他爹,这,这是不是请个相面打卦的先生给看看?”
“看啥看?我当年也读过几天私塾,懂些四书五经。你放心,等他长大,我一定带他拜最好的先生,苏州城内,徐先生的学问算是一个,当年我还请他写过往匾额,人家还经常上咱家吃饭捧咱家场子,总算还有点交情。至于其他人,听说有个沈先生,只知道他姓沈,倒不知他真实名字,此人书画双绝,要是再认识他,咱家伯虎一定可以光宗耀祖了。”
“你还真是想着儿子当官啊?当官有什么好?你看看现在当官的,有多少吃了官司被罢黜回家的?叫我说,还是叫他接你的家业安安稳稳过日子才好。”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富贵风光无限,你懂什么?”唐广德觉得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硬生生堵了她一句,回身忙家务去了。邱氏心中似有不快,抱着小唐寅,不由微微叹口气。
自从有了小伯虎,唐广德的生活平添许多滋味。这几年,因为他的性情快乐,再加上用心努力,酒肆生意竟越来越好,中午晚上天天宾客满座,有时候就连徐先生晚来一阵,都要在门口候上片刻。
一年之后,徐先生却带了往年交的好友文林先生来喝酒,他却比文先生要大四十多岁。二人止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碟腌菜笕,另有半只卤鸭,是唐广德祖传手艺,阊门中八方闻名,外加两斤大白。正碰见邱氏抱着孩子在店里,听说孩子叫“伯虎”,也是稍稍愣了一下,继尔笑道:“伯虎,嗯!倒是独树一帜,想来他日定成大气候。”
文林先生此时才不过二十五六岁,此时一心攻读圣贤之书,想要科场举名,闻听也是皱一皱眉头,道:“倒是父母所起名号,不能造次。但问先生,过百岁时可否抓过周?”唐广德满脸是笑道:“抓过抓过,倒也准备了饮食行商,乃至文武十艺,但这小子竟抓到湖笔,另外还有胭脂,大概他此生应在画艺出众,但我内心,更希望他文采出众,可以出人头地……”
徐先生和文林先生听得连连摇头,一齐看那小子,竟也张着两只小手向他们乱舞。眼看着徐氏抱他进了后堂,唐广德亦进了后厨。
徐先生喝一口酒,偶一抬头,见文林举着酒杯望自己,皱眉道:“咋用这种眼光看我?”文林再瞅一眼内室,小声道:“依你看,唐家小子有何出息?”徐先生稍停顿片刻,道:“凡人之初,性本善,大概后世影响巨大。此小子举手投足,倒是个灵精之辈,大概文学才艺会有所出息,但是,但是,这抓胭脂之事……”
“哦!我明白了。不过,万物自有规律,也不可一同视之吧?或许这吴门之中又会有出人头地之名士,倒是一件幸事,哎!徐老,您那外孙允明,不是七岁就进私塾了?他该是吴门中未来的领军人物吧?”
“他?”徐先生一听说到他的外孙,两眼立时眯成一条缝:“他的天资倒也说得过去,但只怕一件,史中原有‘伤仲永’故事,倒不要以此为荣舍本求末,最终反误终身,此必大忌也。”
两人一时相谈甚欢,小酒儿也喝得甚欢。当然,二人只是借酒闲谈,并不真的关注唐家小子未来。倒是徐先生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您家小子徵明,好像是去年冬日生的吧?应该和他同岁。”
“我那小子,看上去倒不如他家孩儿精灵乖巧,平时少言寡语,至于识文习字,大概也可以教进去。”
“这就好,大凡教养子女,做长辈的只是尽心管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要看他们的造化,你说呢?”
两人再相视,便一齐哈哈大笑。
但人有止寿,大概徐先生一生功名有成,也算满足了,小伯虎三岁那年,徐先生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数日后,终驾鹤西游,引得十三岁的祝允明嚎啕大哭,情感倍之,观者无不动情。
徐先生一走,闾门之内似乎冷清了许多,文林先生其时却也中了进士,后来得了选任,竟只身赴任,数年不再到唐家酒肆。
那年大约秋末,文林先生意外告病回乡,眼看天气凉爽,文林先生亦同带着儿子徵明,还有允明,一起又到唐家酒肆吃饭。那允明已经十六岁,自徐先生过世,便始常跟着文林先生学习。
这一次,文先生还约了一个人,就是闾门中的沈周先生,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玉田生、有竹居主人。这个人,据我的了解,一生不应科举,但学识渊博,尤精诗文书画,应是明中期“吴门”开创者,他也算是那个朝代中的佼佼人物吧?他之与文林先生相识,同样始于诗文书画,只不过,他的画艺要比文林先生要高明许多。
这一次文先生请他来喝酒,其实有些私人目的。
不错,赫赫有名的徐先生没了,他可是阅历过官场,在苏州城内有着无比的名望。原先文林还想借他的名头让徵明跟着应付科考,现在,这一条希望断了。虽然自己也能有所教习,但毕竟自己于前几年选了永嘉知县,后转在博平任职。他之赴任,实不想家眷离开苏州,故只是单身上任,肯定无暇督促培养孩子。前些日子,他从南京太仆丞位置上告假回乡养病。现在儿子徵明已到启蒙之时,他又只是告假,万一再行选任,岂不耽误儿子学业?好在苏州城里还有一个沈周先生,虽大他有二十岁,二人原在家乡时交往亦甚好,倒是把小儿辈托付于他才好。因此这才叫了他同来。
一时间两个杯筹交错,间或谈些宋元诗话,又论起元大家赵孟頫,原为宋太祖嫡传后人,书法尤精,所创赵体对于他们这一代影响甚巨,而其画艺亦是苏州城内首屈一指。文先生道:“沈先生,您倒说句实话,赵师技艺对于你的书画有何影响?”沈周屏气正色:“文先生,我是杂学百家,但书法主要师以黄庭坚,画则才受元四家影响。对于赵师,虽亦有接触学习,但略少些。不过对于他的名望我是非常敬崇,大概文人学画自东坡先生始,至赵师,则成一代宗师,已然踏至顶峰了吧?”
言罢,两人俱哈哈大笑。其时,唐广德正上他的拿手菜:苏州卤鸭。只见那盘中鸭子色泽酱红,皮肥不腻,肉质鲜嫩。文林一时兴起,先夹一筷入口,却是香酥入味鲜醇无比,一时赞不绝口。唐广德瞅了沈先生眼生:“请问,尊驾是?”
“哦,他姓沈,名周,是沈周先生。”文林嘴里嚼着香醇的鸭肉,连忙道。
“哦!是沈周先生?久仰久仰!”唐广德慌忙搁了手中托盘,上前深施一礼。沈先生却也慌忙站起身来还礼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沈先生虽不是官宦之身,他却不愿涉足官场,只求心情通畅自由,一直醉心书画,分明是闲云野鹤之身,他的学问,在苏州府算是赫赫有名呢!”文林眼瞅着沈先生笑着道。唐广德连忙点头,他却也曾听闻,沈先生在苏州城内交游甚广,为人乐善好施,尤其画得一手好画,贩夫农家甚有爱者,但囊中羞涩,凡有求画者,沈先生倒无不满口应允。
只在举杯饮酒之时,唐家小儿伯虎竟从室内跑出来。唐广德连忙追上去,只围着桌子转几个圈,却抓不到他。文先生和沈先生看见,一齐哈哈大笑。
文先生:“老唐,您儿子今年也有六岁了吧?他可是和我家小儿同岁呢!”
唐广德听见有人提及小儿,两眼早眯成一条缝:“也是也是,我倒记得,他们是一年所生,止我家伯虎大些。文先生,数年前倒跟您相熟,当年抓周之言都是戏言,您可给好好看看,小儿可否有科考前程?”
文林眼瞅着满地乱跑的小伯虎,见其眉眼儿清秀,心里也是分外喜欢,略点点头,却在酒桌上拿了筷子逗他:“伯虎,来,要不要跟我学字啊?”想不到,小伯虎一下爬上文先生的大腿,慌得唐广德连忙想要抢他下来,文先生却摆摆手说:“无妨,他若真喜欢,倒是他的造化。”
沈先生随手用筷子蘸水在酒桌上写出“伯虎”二字,小伯虎二话不说,抢过筷子,跟着描出二字。唐广德偶尔走过来,问文先生:“这,这是他写的?”文先生哈哈大笑,道:“唐广德,想不到您唐家竟有如此造化,您看,这小子所描笔划,跟我刚才所写竟差不了几分毫。我问你,他现在可曾入学?”
“未有,可是到哪里找名师啊?我倒不敢让他乱投师。”
“哦!已经到该启蒙之时了,您说,要是让他投到沈先生名下如何啊?”
“沈先生可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宗师,这,这怎么可能呢?”唐广德闻听,真是愣住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沈周,生怕他拒绝。
“怎么没有可能?沈先生您看,不光是他家小子,连我的小儿现在也正愁投师无门,其实我也是为我小儿着想!”
“这个,这个,这俩小儿倒也讨人喜欢,不过,你其实也是才学满腹,怎想到要我出来误人子弟?……”沈先生分别抚摸着小伯虎和小徵明的头,两眼紧盯着文林。
文林却笑道:“沈先生,我只是在诗文上有些小悟,于书画上却不精,所以非劳顿您大驾不可。这样,学文时,可在我家,想要让他们学习书画,我就把他们送到您家,如何?”
“那,那行吧!倒是两处经常走动走动,也免得在家里闲得慌。”沈先生笑着点头。
唐广德一见,立马惊喜地道:“沈先生,您,您这是同意了?真是意想不到。两位先生,不是我唐广德吹牛,从今往后,只要二位先生来我小店喝酒,一切包在我身上,好不好?”
唐广德说完,连忙抱小伯虎下来,摁着他的脑袋,先给沈先生磕了三个头,又朝着文先生要磕,文先生慌忙拦住。
自此,文先生和周先生家中,除允明和徵明外,又多了一个小学生。不,他应该算是个小顽童吧?先生在说到这儿时,忽然微微笑了。
先生说,在他五、六岁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后来父母说给他听的。而从六岁跟随文先生和沈先生学习之后,所有经历过的事情,他几乎都记得一丝不差了。他甚至还记得,因为沈周先生和文林先生答应收他教授学业,他爹当天晚上收了摊子之后,又炒上四个小菜,特意把二位先生又请来,陪着他们一起喝酒,他被大人们哄着,也喝了两杯,眼看着要醉倒,被他娘抱上床。朦胧中,他看到父亲也喝醉了,一个人在那儿手舞足蹈又唱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