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挚友情深
似乎我们都醉了,而且都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其时耳边鸟声鸣浅,莺声燕语悦耳动听。睁开眼,窗户上射入数缕阳光,中堂的《落霞孤骛图》显得有些陈旧,却又烟雨朦胧,令人心怀遐想。
忽然奇怪,这是在何朝何时何时?分明唐先生根本不在屋子里,又分明这就是唐先生的著名古宅桃花庵?真是疑惑了,恍惚间,记起昨晚和先生畅饮。哦!分明是他,分明就是那个民间流传风流倜傥,但却一生郁郁不得志,只能寄情书画描写山水,做些通俗得不能再俗的文字的风流才子唐伯虎先生。但他的风流,到底从何而来?难道是历史的误传?
正疑惑间,分明听见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连忙起身察看,只见先生正坐在坞内池塘边的梦墨亭内奋笔疾书,另有一六十上下老者疾速而来,一边走着,一边喊:“伯虎,又在作画呢?”
“老祝,是你回来了?不是擅离职守吧?这朝廷的官可不好当,小心掉了脑袋。”
“说啥呢?我老祝是那样的人吗?告诉你,由兴宁调回来,我才又选了应天府通判,专督财赋,这可是个难活儿。你知道的,前几年在广东时,我因督赋不利,曾被他们弹劾过。这次又派我干这个,好头痛!”
“哈哈,官身不由己,不过你总算是实现了一生愿望,哪里比我……,不说了,没意思。你且到屋里坐,待我画完这幅荷花立马就来。”
“又要把我一个人晾屋里?也罢,倒是你的风格,不画完画你是不肯理我的。我且先到屋里喝杯茶,喂,你还有茶叶吗?”
“我屋里有客人呢!稀客,你保证没见过。还有,茶是昨晚泡的,只须烧些热水再冲泡一下即可。”先生嘴里说着,身体根本不动,手上墨笔依旧游走不停。
“有稀客?倒要领教了。”眼见被称做“老祝”的老者调转身疾步而来,而且已经看到我,两眼睁得老大。
“你,你是……?”一见我的装束,老祝果然很惊讶。
“您,就是天下闻名的‘四大才子’之一祝枝山,不,是祝允明先生?”
忽然记起,“枝山”乃是世人一种戏谑,因他右手多了一指,故名“枝山”,今日当面得见,大概总得留点分寸,不好如此直接称呼吧?不过,在打招呼的同时,我同样吃惊地观察着他,只见他一身紫色锦衣,脸色长而富态,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头顶用紫巾束扎,宽衣长袖,足登千层纳的官靴,下颏一缕胡须,分明是一位极朴实的老人,哪里有世人所传言的心机男人影子?
还有疑心,我却也知道他在广东兴宁当县令,现在,他又调应天府通判了?是升是降不知道,倒是离家近了。
“呵呵!真是稀客,果真不像我朝人物,亦不是前朝,你倒是来自何方?怎样称呼?”
“先生,刚才唐突了,今日得见,真是幸会,幸会。我叫士俊,生在公元2012年,亦就是在你们后世五百年开外。今日得见先生,真正是三生有幸。”
说实话,我倒不是善于当面奉称虚情假意。关于允明先生的才学,我其实早就领教了。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吴门中的俊秀,他的书法岂是浪得虚名?眼前这位允明先生,分明诗学书画同样无不精通。他的诗词,至今传世的尚有一百三十八首,而且他的诗作以自体书法传世的极多,他的书法,在“明四家”中又无人出其右,独领一代风骚。其“六体书诗赋卷”,“草书诗翰卷”等,皆为传世墨迹精品。他的画作,亦雄伟传奇,只不过在唐先生的盛名之下被稍稍遮盖了些光芒吧?
“祝先生,请,请了!”我慌忙往室内让他。回头看看,室内还是一片狼籍,都是昨天晚上和先生一起闹腾留下的。“祝先生,您看看,这儿太乱,您稍等,我先收拾一下。”
“太乱?今天这还算是好的呢!你根本不知道,我来他这儿,以前有时还有徵明,还有祯卿老弟。当然,人很多,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也常过来。还有那个梦晋,是伯虎幼时至交好友。还有祯卿,他们俩真正可惜,皆是寿短。我们当年经常聚一块儿,谈诗论文,或伯虎随手画幅画,蹲到街头卖了,多少银子不惧,只要够买一顿酒食即可,然后带回来,数人共同狂饮醉歌……”
“但据我所知,祝先生也是书画大家,还有其他几人,为何每次只是唐先生画画出去卖?这似乎于理不通。”我忽然诧异。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一则他画画比我们快,他的胸腑中,真正藏着千山万水呢!每作完全不同。另外他的名气也比我们都大,苏州城内百姓妇孺,人人皆知有‘四大才子’,但人人耳熟能详的,却是‘唐伯虎’三个字,其余‘祝枝山’三个字还马马虎虎,其他人的名气就一般了。甚至偶有酒食不济者,唐先生醉不能作,沈先生和周先生索性随意作一幅,唐先生于醉中题款盖印,竟也被高价购去,倒是一件趣事。另有一件有趣之事,那个祯卿老弟,因为本人模样长得略不上台面,倒没有几个人喜欢他,你叫他出去卖画,能卖得了?甚至有一次,他蹲在街头卖画,迎面跑来一只黑狗竟也欺负他,直被黑狗追出二里地,好不可笑。”
“原来是这样。但你们在一起,只是吟诗喝酒吗?或者还有其它取乐之事?”我的脑海里,隐隐想起“风流”二字,这些也应是我十分迫切想要了解的。似乎后世总是把这江南四人团伙当成风流成性的人物吧?
“哦!你是指琴艺之乐吗?不错,伯虎还弹得一手好琴呢!他还收藏了一张古琴,琴音十分绝佳。他的高山流水,真正令我们陶醉往返。那时候,我们经常这样呢!醉卧沙场,不俱外人嘲笑。伯虎日常习性,倒有离去者,一概不送,任人随意行走。那时候,多亏了他的娘子九娘,她可真是伯虎先生的贤内助,从来无怨无悔。只可惜,她也是短寿,只留下小女桃笙……”
又是沈九娘?哦!那个小桃笙,怕是伯虎先生一生唯一留下的骨血了。不过,伯虎先生还会弹琴?不错,印象中,世上似乎存有他的两张画,是为好友杨季静画的,一张是《琴士图》,另外一张是《南游图》。史载,季静先生是明代苏州著名琴士,每每与先生及好友聚会,先生的确备琴一张,是用一幅大尺幅画作换来的“太古龙吟”,乃唐代上好古琴,杉木制,琴体扁中带圆,通体黑漆,漆胎不厚,琴面镶像牙末及孔雀石绿,玉燕足,琴背铭文是“太古龙吟”四字,琴声抚动,清音悠远空灵,恍如九天仙乐,妙不可言。
正交谈着,先生回来了。他的手里正拿着刚刚画就的一枝荷叶,荷叶下方,是两尾游动的草鱼。
“你们在说啥呢?老祝,又是在讲我当年的故事吧?”看到老祝在笑,先生马上猜到了什么。
“你身上的故事,怕是苏州府里第一呢!士俊可是对你充满了好奇,想要知道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他的性情与你也有相同之处呢!”
“不不,我哪敢跟先生比?我只是一个落魄的业余文学爱好者,只喜欢写几句粗俗文字聊以**,而且性格冷漠脾气古怪,连女朋友都没有,怎能跟先生比呢?”
说到这儿,心里忽然酸了一酸。是啊!种地吃饭许多年,又何时安心过?倒也外出打过几天工,在建筑工地上。后来觉得一生不该如此虚度,便攒了几千块钱养鸡,孰料一场意外病灾将全部鸡杀死。再后来,买了一台旧三轮车收粮食,那一袋袋的玉米麦子,却有些吃不消力气。索性卖了三轮车,凭空闲时所看之书,写些人情世故见闻投向报纸,也只是偶尔中了一两篇吧?许多天后,倒有数十块钱稿费寄来,那一百块自然是最多的一次,于生活又有何用?
偶一日,忽然发了愤,想要写一部自传体小说,于是拿了一口袋麦子卖到收粮点,买了数十本稿纸和两瓶墨水,看看剩下十块钱,又买了一瓶四十二度的景芝白干和五包涪陵榨菜。回家后,却怕母亲看见,偷偷回了自己屋关上门,先撕开一包榨菜,然后满满倒出一大杯白干酒,一阵喝了,以为会思绪浪涌灵感冲动,以为马上就可以写出一部轰动全国,不,完全可以轰动世界的小说。
谁想到,刚刚坐在白炽灯下拿起笔,酒意和困倦同时涌上来,瞬间就睁不开眼,只得扔了笔,爬到床上,一阵昏昏睡去。似乎一阵又醒了,分明手里就拿着一摞厚厚的稿纸,上面满是并不正规的行楷,送给一位出版社戴眼镜的编辑,编辑仔细地看过,不住频频点头。恍惚间,一本装桢精美的小说出现在我面前,拿给母亲看,母亲竟满脸喜悦,道:“今天晚上包饺子,得给你庆贺庆贺!”
“啪!”一个巴掌落到肩头,睁开眼,是母亲站在床前,原来天色早已大亮。只听母亲亲切地道:“日头都照屁股了还睡?昨晚偷喝酒了?地里的花生该打药了吧……”
“伯虎,你今天所画之荷花越发老成了,看这荷叶……”
猛然惊醒。哦!又一次惊醒,原来总是一次次陷入梦境,我这是怎么了?分明看到老祝正手捧唐先生刚刚所作之画细细端详,便也凑过去仔细看,只见画面上,墨花的荷花亭亭玉立,两只硕大的荷叶,居然像极一件东西,是什么呢?是人的……?呵呵,这可又是一件与唐先生有关的奇闻。世传,唐先生画荷叶的技法极其巧妙,是真的吗?忽然想开个玩笑。
“先生,您画荷叶果然极像,只是,只这一种手法?是否还有其它手段?”
“你说什么?”先生睁大了眼睛,老祝也睁大了眼睛,一齐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