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我下意识地瞅先生的屁股。似乎有些不文明,但是,那的确是我的好奇心。分明先生意识到什么,脸色忽然红了一红,顺手从老祝手里抢过画,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以为呢?你能画,就画一张试试?老祝,你们稍等,既来舍上,必须备些早饭,大家略填填肚子,省得过后说我怠慢。”
先生一走,我倒愣住了,心想,大概是自己不知深浅,惹先生生气了。连忙瞅瞅老祝,他却颌首捋着胡须微笑。眼看先生出了门,才道:“不要怕,这没啥的。其实我说曾听说,当年他跟九娘刚刚认识,也曾受到过这种盘问,他却当场研墨半盆,即席铺宣纸一张,脱却衣裤,只将屁股往墨盆一蹲,转身向宣纸再一蹲,怦然一声,分明一株带柄荷叶跃然纸上……”
这件传闻,竟会是真的?
说话间,我早寻到中堂香炉中的火种,连忙拿它就着土灶吹火,眼看火苗上来,又加些柴禾,呛着烟,把陶罐加满水,忙请老祝席地而坐。
看上去,老祝真是个忠厚之人。不,他的骨子里,好像还有许多行侠仗义之事吧?比如在唐先生年轻时,他曾无数次劝说先生心向功名专注学业,包括端正人生态度。比如他在世人流传中的乐于助人形象,越剧《王老虎抢亲》中的他即是其中一例。但是,生活中的他又是怎样的?正想问,先生却提着一只蒲包和一个瓦罐回来了。
“老祝,你这么早过来,还要我管你早饭啊?”先生似乎没有了刚才的恼怒,脸色平静地。
“你看看,我好心一大清早过来看你,倒嫌我来讨饭,我老祝日子过得可是比你滋润,有你那么小气吗?”老祝笑嘻嘻地迎上去,替他接下罐子。我则连忙想接下蒲包,不想先生一下躲过,道:“不用你。”一见我发怔,连忙笑了,道:“你去找几个碗吧!就在木橱里,苏州阊门里的豆花可也是天下闻名,给你尝尝,还有蟹壳黄。”
“蟹壳黄?”我又是一愣,眼看着他手里的蒲包,心说,是海鲜吗?似乎这儿是内陆,海鲜到了这儿也不叫海鲜。但分明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淡淡的甜香味。
“不是,是吴趋里一种著名的点心,很好吃的,士俊,快拿碗啊!晚了来的人多,怕是你吃不饱了。”
还有客人要来吗?我慌忙去中堂木雕花纹的橱下,取出三个碗和一只木勺,拿回来,瓦罐和蒲包早放到席地的案几上,我们三人对面坐下,先生抢过勺子,先勺了一碗给老祝,又一碗给我,然后自己才勺一碗。我端起碗来看,只见豆花嫩白如玉,表皮汤中泛黄,分明与现代的豆花相差无几。喝一口,豆香中充斥着淡淡的卤味,却与现代的不同,似乎口感上更加爽滑嫩香。隐约间,又想起和方圆下了晚自习偷偷跑出去喝豆花的情形。方圆,你还记得这些事情吗?
“好豆花,这可是我第一次尝到这样好的呢!”我微笑着看着两位先生道。
“是吗?其实这苏州府内小吃无数,倒也不贵。但只老祝知道,今天早上你们能吃上,也是靠运气。似乎这些年,买我画的人少了又少,而且早上生意更加清淡,要不是一个卖油郎要我的画招引客人,恐怕今早咱们都要饿肚子了。”
“是这样?”听到先生的话,我不由得大愣,抬头看看祝先生,他却会意地点点头。
“怎么会这样?先生自年轻时就名闻天下,而且听说求画者络绎不绝,你的画无不价值万金,又怎么会卖不出去呢?”
“大概,大概是卖得多了,大家看着也是平常吧?不说这些,吃饭,吃完饭,看看有谁来,再画几幅,也好准备中午的饭!”
先生黯然地低下头,继续喝他的豆花。而我,则陷入无限暇想。先生的晚年,为何会过成这样子?
我心里清楚,想要探讨他的晚年,依旧要从他意气风发的早年开始。或许,十六岁时的初中生员进入府学,是他人生命运的一个重大契机。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的吧?
刚刚吃完饭,许多人就过来了。先生的朋友真是不少,有徵明,还有王鏊,还有王宠,他的儿女亲家。还有周臣老师,现在几乎不再把他当成学生,而是当他为好友。大家寒喧过,便各自凭自己的爱好,或从先生的书架中抽一两本书捧读古今诗辞文章,或展纸研墨比试书法,或游走于桃花树间,聆听虫鸟鸣溅,看水中鱼儿嬉戏,将自然景物铭记心间……
即到中午,先生早带着几张画出去。不一时,率人挑回两坛酒,小半食盒食物,大家加了我这个外来客,一时兴奋无度,杯盘交错,拳影彷徨,一阵喝得醉三倒四,周臣先生有年纪,显得文明些,喝得也最少,早早离去。其他可以走动的,强力支撑而去,而先生只管大睡,客人来往一概不问……
眼前的一切,分明还能够证明先生具有无穷的人格魅力。如此人物,怎就不为当时的社会所容纳,竟致穷困潦倒到如此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