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府中,先生除了日常学业,对书画技艺兴趣逐渐浓厚起来。不错,除了府学课程,业余时间他大多泡在了周先生家里。
大概那时的苏州,以书画闻名而不肯科考致仕的,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名气稍大些。而沈先生居于相城,离府学稍有些远,其时,沈先生已经有六十岁,年纪也大些,又加上他十分在意服孝,立意断绝许多交往,故不好经常叨扰他。
其实从内心里,唐先生非常喜欢沈周先生的书画技艺。他的书法承自黄庭坚,而绘画造诣尤深,兼工山水、花鸟,亦能画像人物,更以山水和花鸟成就突出。在绘画技艺上,沈先生早年承受家学,兼师杜琼。后来博取众长,出入于宋元各家,主要继承董源、巨然以及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包括元代吴镇的水墨浅绛体系。又参以南宋李、刘、马、夏劲健的笔墨,融会贯通,刚柔并用,严谨秀丽,用笔沉着稳练,内藏筋骨,形成粗笔水墨的新风格,最终自成一家。至唐先生进入府学之时,他已经被誉为吴门画派之领袖。
而他的文学功力,亦有突出之处。沈先生并非专事书画剑走偏锋,留恋功名无奈。年幼时,他已经通读百家之书,曾书百韵诗,震动当时崔巡抚,当场出题,令他作《凤凰台赋》,援笔立就。后读书更甚,声名显赫。当时郡守想要举荐他为官,但被他以侍母为由婉言拒绝,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
至于沈周先生的人品,则更加令人称奇。他的画作颇丰,士人邻乡菜农多有求取者,或半卖半送,或视其贫乏,干脆白送。另有对他人书画作品痴迷者,拿了他人作品找到沈先生求他题字,他也一概不拒。
还有一件故事,亦足以说明沈先生的低调为人。许多年后,有本府曹太守新居落成,曾请人为他画梁雕栋,四处搜罗画家,听说沈先生画艺名号,派衙卒前往征请。其时沈先生正在家中待客,见了衙卒,只是小心嘱咐一句:“让我去,我马上就去,只是千万莫惊动母亲大人。”在座客人尚鸣不平,言道:“太守恐怕不知先生盛名,为何如此轻贱于你?不如找个理由推了吧?”沈先生摇头道:“即上门来请,岂能借故推辞?再不去,就是对不起人家了。”于是主动跟着衙卒去了。
沈周先生在太守家一直画了有小半月。偶一日,太守进京述职结束之后,又前去谨见选拔官员的上司,上司问他:“石田先生最近身好吗?”太守完全一愣,头脑里完全糊涂,只好随口应道:“很好。”后来又去见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李东阳又问他:“你那儿有石田先生的消息吗?”太守更加迷惑,依旧不敢随口乱答,只得道:“最近倒未听到他的消息,回去之后一定了解一下。”
后曹太守出直渊阁,正巧遇见苏州考出来在朝为官的吴宽状元,连忙询问吴宽,吴宽却告诉他实情。太守返乡之后,立刻追查,结果手下发现沈周先生竟在自家府中画梁。太守大惊,当天晚上就去沈先生家拜访,面含惭愧,说自己有眼无珠。沈周先生却也只是笑笑,随便同他说些诗文画风,并无一点得意之色。太守与沈先生攀谈好久,还在沈先生家吃过晚饭之后才回去。其时太守有意诚心请沈先生出山为州府做些事情,被沈先生以母亲在家不能兼顾为由婉言谢绝。
这段民间传说中的曹太守,经查考,却不是别人,应是后来到苏州府任知府的曹凤。此人是成化十七年进士,即先生十二岁时,他已经进入仕途。弘治六年时,被任命为苏州知府,后来先生参加江南乡试,先生曾得其推荐受其厚恩,自此把他当成恩师。他和沈周先生的这段传说,应是他刚到任知府筑建私宅时发生的故事。曹知府为官时行事端正,口碑甚好,后升任都察院右都副御史,因与宦官刘瑾发生矛盾而遭陷害,最后被迫辞官,返归家乡后含恨而死。他的“太守”之名,似是附会了后汉“曹凤”之名,那一个曹凤,才是真正的北地太守。
至于周先生,他的画艺却是传承于陈暹,亦刻苦临摹李唐、马远之辈,将院体画和文人画融会贯通,自创山水派一系,独成大家。
唐先生说,他这一辈子,在为人处世上恐怕受到沈先生影响巨大。而在绘画上,除沈周先生的教诲,另外就是周臣先生的影响最为深远。所以,这两位尊师,都是他一生永远敬重的吧?但除了学业画艺,先生的爱好兴趣,亦不能说不影响到他对于未来人生之路的选择。
不错,和他同样选择相似之路的,其实并非一人。
那个张灵,他的同邻小子,竟也对他的为人性格产生了深深的影响。
张灵出身贫户子弟,他家中止有数亩薄田,种有一些菜蔬,他爹平时多靠卖菜为生。张灵的才气,真是不知从何而来。早在前年,他曾写过一首《对酒》诗,诗云:“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更尽掌中杯。高楼明月清歌夜,知是人间第几回。”这首诗,张灵自己倒不曾提及,只是那个都玄敬,后世称“南濠先生”的,与先生少时同好,偶尔在他面前提及,说此诗令人击掌赞叹。惹得先生主动找张灵索诗细细把玩。
“早在中生员之前,我和梦晋有过一次放浪形骸。哦!那些事情,说起来真正是丢人哩!”
先生说到这儿,似乎忆起些什么,微微抬起头,仰向天空眺望。他是在思念故去的好友吗?那个张灵,本来也是才华绝代,居然会为一个只谋过短短两次面的女子绝望殉情?他的英年早逝,相信会给先生许多感触。
“先生,你是说和梦晋一起在南门外池塘中赤身嬉戏之事?”我一时好奇地插了一句嘴。
“怎么?你也知道此事?”
“嗯!此类奇闻逸事,在正野史书中断断少不了的,或者是人们认识你的另外一种途径。”
“的确是这样,你们那个时代,恐怕早把我传说成一个登徒浪子了吧?”先生忽然朗朗大笑,脸上洋溢着淡淡的自得。
恍惚间,少年时的先生和张灵现身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在城外水塘嬉戏的一幕展现在眼前:两个少年,都是清秀俊美之徒,一时耐不住天气炎热,双双潜入水中。分明在池塘之外,竟也有端着木盆前来洗衣的年老妇人,正走到池塘边上,忽然水里翻起一个浪,跟着又是一个波浪,眼看两条赤白的躯体从水里冒出来,吓得妇人拔腿就走,嘴里还喊着:“要命了,有伤风化,你们小子……”
那一次,还有小娥,才跑过来,又被吓跑了。
其时,水里的两个小子,见年老妇人走了,一齐哈哈大笑。他们俩今天本来还要叫上一人,就是刘协中,协中算是先生的好友吧?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大的,他爹是正统九年解元,十年会试置二甲,曾官至广布政左参政,类似于当今的市长助理。协中文采亦是过人,宋时文学名人范成大墓就在吴县赤山旁,一时被毁,协中曾亲手作文悼之。先生后来看过悼文,大赞:“协中,你之文采词藻,与我极其相近,但又稳重于我,类此篇悼文,援笔立成,词不加窜,端的是一篇好文,想那范老爷子即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偏偏今日协中家内有事,亦不得前来,于是只有他二人一起嬉水。
眼见洗衣和过路的行人被吓走,两人对视一笑,干脆打起水仗,一阵将水泼得密不透风,恰又来了数位少妇少女,一齐端着洗衣盆,一瞅见如此情景,又惊吓着逃开去……
那时的先生在想什么?先生说,什么也不想,只知道天地间有一个几乎他他同样精灵的伙伴,玩起来痛快畅意无比。那时还想,人生最大的快乐亦不过如此。
但是,那是在什么年代?是儒学盛行礼仪兴隆之时,是礼治教化年代。太祖曾有“圣谕六言”云:“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哦!今天他们的表现触犯了哪一条?“毋作非为”?似乎是吧?若不然,为何来往的士人秀才远远看见,一齐大大摇头。又如何县里捕快衙役来了两三名,远远指着他们大喊:“喂!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干什么?不许光着身子,快把衣服穿好。”
不许光着身子?天底下哪有穿着衣服洗澡的?不知是谁好事,居然报到官府去了?但这总不至于触犯刑律吧?
“不,我们不上去,你们要洗,就一块儿下来吧!”俩小子开始在水里鼓噪。
隐约间,看到允明和都穆,还有那个刘协中,一齐远远跑来,三人一看见水里的俩小子,一齐大惊。
“子畏,你干啥呢?真正是大胆至极。”允明一脸惊慌地道。子畏?这是小伯虎进入府学之后新起的名号吧!不错,伯虎,白虎,似乎好些人对这名字都有些反感呢!那么就再起一个字好了,子畏,干脆的意思是:老虎,我怕你还不行吗?
“凭什么?允明兄,你也快下来吧!水里真是凉快的很,而且还有上好的藕可以采。”张灵一个猛子扎下去,瞬间举了一根四节白藕冒上来。“元敬,快下来啊!大家一起来玩啊!”张灵冲着都穆喊。
可是都穆只是朝着远处看一眼,却默默地摇头。允明跟着回头一看,脸色忽变。
“伯虎,你们……”允明想说什么?分明他已经瞠目结舌。
先生和张灵知道有些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也跟着远远望去,果然,远远跑来的数人令他们吃惊。
“上来,赶快给我上来,真是大胆,非得除去学籍才肯知罪吗?”这是徐教授在怒气冲冲对他们喊。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周臣先生,另外一个是吴县父母官陈县令。这三个人,哪一个都能废了他们前途。
“上来,你们快上来,这样可是有伤风化呵!子畏,你可太让为师失望了。”周臣先生看上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先生和张灵所有快乐的心思,忽然之间没了。他们似乎意识到,这样的确不好玩。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吓得那些老少妇人敬而远之,这怎么好看呢?孔子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们可是府学生员。哦!捅下大漏子了。
于是,两个人慌慌地游进葱葱郁郁的荷叶内,从池塘另一侧上了岸,连忙套上衣裳,鞋子尚未穿上,一大群人眼看又赶到,两人连忙一手提着一只布履,赤着脚,飞也似地朝府学跑去……
那一次,他们跑回到府学,却也无可避免。他们去不得别处,只有等着徐教授回来,然后当着陈县令的面,狠狠地罚他们在圣人像前跪一个时辰。其时好些同学都一齐围着看,被允明一阵给驱赶走了。允明真是个好人,他对先生的关心,似乎已经超过了一般友谊,拿他当亲弟弟一般吧?不错,先生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因为父亲的娇惯,纵使他有一个亲弟弟唐申,他平时都不怎么关心呢!想不到允明会如此对他。
那次罚过之后,徐先生和周臣先生都以为先生和张灵会收敛。不想事隔不久,两个又约到一块儿,用自己的新衣裳从本城乞丐处换来两件破衣裳,又借了人家两只破碗。两人专拣了城隍庙大门之前,在门首一边一个,楞是讨要了小半天,眼看积攒有两大碗铜钱,却把碗还给人家,一齐回府学院叫了允明,然后再找家小酒肆,买了一坛女儿红和四斤牛肉,三个人好一顿喝。
允明后来的加入,是受了那顿酒的影响吧?而且他似乎发现,以当时对学习的压抑,先生和张灵的玩法似乎并无不妥。于是从此之后,他偶尔也加入两人活动,做些开心之事。至于徵明,他可是个老实孩子,每每下课之后,多数时候安心回家,再不就是自己日夜读书,轻易不肯跟他们瞎胡闹。
只有那个都穆,偶尔发现先生和允明他们喝酒独不叫他,似乎憋了些气,于是趁他们下午放学之后偷偷跳墙外出,向徐教授告了几次密,让他们几人又受到几次责罚。后来他们商议,猜到是有人告密,但不知是谁。张灵干脆说,不如把徵明和都穆都拉进来一起玩,省得他们多嘴多舌。
伴随着小团体的形成,他们渐渐让徐教授头痛,而且逐渐在苏州府里把名气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