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谁?是大小姐素兰啊!今天是她和西山徐家订亲,那徐公子,年少却聪明好学,文采乡里出众,王翰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喂!你们拿了蜜糕快走,今天是大喜日子,看让夫人埋怨。”
先生其时的脑袋早就大了:这根本不是先生想要的结果。
但是,这似乎又是他无法改变的结果。
张灵其时还想跟仆人争辩几句,先生早怅然地拉了他的胳膊,扬长而去。先生知道,他必须得饮下这杯意外飞来的“相思苦酒”了。
若干年后,先生又回到西山拜访回乡省亲的王鏊,其时他已被提拔为吏部右侍郎。先生在王侍郎家中,再未见到过素兰小姐,问那些僮仆,都说已经嫁到京师了。先生心里奇怪,却又不好再问,一身惆怅,从此把这段感情当做旧事。
但是,从他这些日子讲给我的故事所饱含的感情,他又何曾完全地当做往事?这段意外之情,应是完全刻画在他心里了吧?
在见到先生之前,我曾稍稍留意,先了解过关于王鏊的一些资料。历史上,王鏊的确是明朝非常出名的人物,他不但引领明中期文体写作一代风骚,而且为官清正,且在明武宗时入阁,成为当时重臣,后更加封少傅兼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同时兼任户部尚书。其时太监刘瑾专权,王鏊坚持正义,多处与刘瑾掣肘,保护和挽救了不少重臣,直到刘瑾权倾朝野,王鏊自感无力应对,方激流勇退,辞官回乡。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谈谈从其他地方了解到的关于王鏊女儿与唐先生的这段公案。
当年王鏊回家守制时赋闲在家,与沈周先生交游甚厚,也的确对他带来的小伯虎有所关注。但是,先生的才华,似乎可以令王翰林关注,却并未把他当成乘龙快婿的人选。这其中有二,第一,他认识先生时,先生年龄尚小。第二,先生虽有才华,但行为举止并不符合他的意图。在此,我宁愿相信第二条,即他认为,先生并不符合他王鏊家乘龙快婿的标准。
至于他为素兰小姐所选的女婿,此人日后果然大有作为。大明历史上以读书求取功名,可以成为朝廷中内阁大员的能有几人?他的女婿徐缙算是一个吧?还有一件,王侍郎回家数次,当时根本无意选婿,只是他遇尔遇到了同样家居苏州府,但却在西山居住的少年徐缙。史书记载,徐缙其实比先生还要小十二岁,同样文采出众乡里闻名。王翰林不知是何机会认识了他,一试对联,徐缙果然对仗工整对答如流。或许是天生的缘分,反正王翰林立即喜欢上他,并带他到京师培养,直到后来中了进士,做到吏部侍郎之职。不过,他的下场却也也一般,是王翰林当年选乘龙快婿时所没料到的,这是他家中的丑事,在此不提也罢。
所以,对于先生跟王翰林女儿的这段感情,完全可以说是单相思吧?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似此等懵懂感情根本太多,大多都是如轻雾似烟,刮过去也就散了。
自从那天跟张灵一起拜访过王府之后,先生终于从感情的纠葛里面走出来了。这些日子,先生又开始去找沈周先生,跟他学习文学书画,这样的日子一开始,时光倒也过得飞快。这期间,先生还试着作了一幅《岩居高士图》,图中山壑林立,高士于山中结庐而居,先生画罢,徵明看着甚喜,竟也跟着题诗一首。他们之间,你画我题,或者我画你题,互相留些墨迹,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有一件,先生那时的画其实算不上高明大师,徵明的字也是一般。一两年后,徵明随父亲文林从滁州任上回到苏州府,曾参加过一次当地县考,被主考老师斥为“字甚不佳”,竟被列成三等的府学学生。但毕竟两个人关系甚密,他要题诗题字,先生也不推辞。
且看徵明当时在画上题诗:“溪亭面虚临旷,乃在山之阳;俯瞰玉淙淙,仰视岩苍苍。幽人抱其僻,卜筑临此方;惬我清绝想,谢彼弛驱场。爰有同心人,杖策来浮梁;相寻无俗侣,幽事与商量。”
题完诗之后,又特意加一句:“子畏旷古风流,超尘墨妙,绘图传于人间,真世宝也。适叔贻携示,因题以归之。丁未,徵明。”
说句实话,听先生念完徵明的题诗,我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概从这一首上看,其时的徵明也在成熟提高过程中吧?包括后面写的这一句话,实在有些太奉承先生了。试想,先生那时才多大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哪里来的“旷古风流”?又何来“真世宝也”?简直奉承人口无遮拦。
本来以为他已经写完了,先生才要把画收起来,那徵明简直想要把这幅画给破坏掉,立刻又道:“子畏且慢,我还有一首诗也题上吧!”只见了又拿起笔写道:“皋桥西畔唐居士,浪迹图成尺飘香间;莫讶晴窗频展看,分明笔下见荆关。”
天哪,亏着他和先生算是挚友,否则,好端端一幅《岩士高居图》,看变成什么了?包括那些肉麻刺骨的话儿,要是让沈周、周臣两位老师看见,又会惊讶到什么样子?
先生讲到这儿时,无奈地摇摇头,道:“士俊,你说,我的一生,是我自己造成的吗?当然,我并不怀疑许多事情是我自己的主导。人哪!有时候就在别人的吹捧之中,不知不觉陶陶然,慢慢滑落到泥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