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人生大喜(下)
眼见儿子对他爱理不理,唐广德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升起来,扔了手里活计,紧紧跟随到后院。
先生回到后院时,弟弟唐申唐子重恰在院里拿一杆天平在称玩。父亲对他学业寄予厚望,对弟弟却未加引导,大概是想让他以后继承自己的家业吧?
“子重,给我玩玩?”先生忽然对弟弟手中的玩具产生了兴趣。
唐申顺从地将天平递给他。这个哥哥,父亲似乎很护着他,从来都不让他干家里的活,唐申从内心便有些怕他。却在其时,妹妹小娥忽然也跑进来:“哥,你玩什么呢?小娥也要玩。”
“你要玩?倒该让着你,拿去吧!小心别玩坏了,爹要称不了银子会揍你。”小娥手里拿着天平,才往上放了两块小鹅卵石,父亲老唐就进来了,一见小娥手里拿着天平拨来拨去,登时大怒:“谁让你拿这个的?这是玩的东西吗?”小娥怔一怔,眼睛一下子红了,有些委屈地:“是俺哥给我的。”
“子重,是你吗?”老唐立马转向唐申。他倒不疑先生,先生看见,唐申的脸上立刻现出不满:“爹,你咋老是怀疑我呢?家里的错事都是我做的?我到底咋啦?”
“不是你?那,是你?”老唐终于转过脸来看先生。
“是我,爹。是小妹觉得好玩,就让她玩玩吧!”
“让她玩玩?别的东西好玩,这个不行,玩坏了,我还咋称银子?我说,你不去读书,老寻思些这干啥?唐家还指着你光宗耀祖呢!快回屋复习功课去。”
“复习什么?读什么东西?不能让我干点别的吗?”先生忽然皱起眉反问。
“复习,复习《大学》、《论语》,还有《四书五经》。”老唐心里大概只有这些。“哦!爹,你不用操心,那些我都会背了。您要考我哪一篇,我背给你听。”先生开始笑嘻嘻地,他有自信。
“都背过了?还有文章,你写一篇文章,等吃饭时我要验看。”
“文章?做诗行么?当然,写一篇也行,不过都不在我话下。只是一件,爹,我要连这天平都不会用,这辈子咋生活呢?”
“你要学好了,还用得着这个?真是,真是个书呆子。”老唐摇摇头,转身去了。
在他心里,儿子这辈子定会做官无疑。看看苏州府里的官老爷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哪一个家里府第不是成方连片的?就像章家那座桃花坞。哦!喏大一片桃花盛地,居然就败落了。倒不想这些,还是儿子伯虎要紧。只要他能做了官,又何必愁未来的生活呢?
先生回忆到这儿时,我却也为他惋惜。他爹可能真是觉得自己儿子是当官的料吧?所以于生机之上,并无教他多少。若干年后,当先生独自面对生活之时,明显暴露出自己无力打理生活的弱点,真是令人悲叹。
老唐教训完先生,便又回到头外头店堂招呼。老伴邱氏正在收拾桌子,见他无精打彩,问:“又跟伯虎怄气了?”“他小子现在长大了,知道的又多,我说不过他。可就一样,他如此贪玩,在苏州府几乎无人不知。人不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可咋好呢?”
“咋好?我有办法!”邱氏瞅一眼后院的伯虎,立刻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好办法,真是好办法!”老唐听老婆说完,不由得击一下掌。
不错,儿子都已经十九了,按说早该到说亲的年头,再拖下去,好人家的女儿岂不都让人家给聘走了?另外,如果给他成了家,大概可以拴住他的心吧?可是,万一儿子以后高中咋办?这个顾虑,令他又开始皱眉。
“又咋的了你?像个男人不像?如此这般愁眉苦脸。”邱氏不悦地瞪他。
“我是怕,万一咱儿子将来高中,看不上现在找的老婆,那咋办?”
“那有啥呢?只要他乐意,还用得着你来操心?真不是个男人。行,这事就这么定了,这几天,你还是好好给儿子操操心吧!”
给儿子操心的事儿,老唐倒不愁。他这儿开着酒肆呢!整天迎来送往。苏州城里的知名人物,如沈周先生、沈诚先生,周臣先生,还有文林先生,总之不少吧?再加上儿子三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中得秀才,早已闻名吴趋里,想要找个媒人说亲有何难哉?
老唐说的果然不假。唐家酒肆虽小,却是吴门中的繁华之所在。那一日,沈先生先生来喝酒,无意中跟老唐说起学生终身之事,点头笑道:“今日此事算是提到点子上了。前些日子偶因肩痛不适,倒去了一处医馆,那开医馆的故籍是江西石塘人,据闻是针炙世家徐凤的后人分支,名叫徐廷瑞,他本人亦擅一手好针灸,在苏州府街市开着一家医馆。他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已出阁,二闺女和三闺女尚在待字闺中,我观她的二女儿巧云识礼大方,又貌色俊美,恰与令郎相配……”
哦!处于对先生的关心,之前我倒费心查过徐廷瑞的来历。徐廷瑞会是徐凤的后人?关于徐凤本人,史书上少有记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查到他的原籍,而且还有他的职业,原来是中国古代著名的针灸大师,著名的“子午流”针灸手法创始人。由他所著的一本《针灸大全》,至今仍是中国中医针灸领域的入门必读。
但至此笔者亦曾疑问,本来徐家是江西石塘人士,辖区大概在上饶,他的后人怎会出现在苏州城内?细细考量,原来成化至弘治年间的苏州,居然是南直隶应天府巡抚长期驻扎所在。那应天府,亦是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中应景之地。那时的苏州城,“吴阊至枫桥,列市二十里”,后又有牛若麟于崇祯年间所修写《吴县志》所记,其中有“……城内外从桥而达者日不下亿万,众悉呼艇争渡,负贩贩夫则望洋而叹”之句,分明就是一座商贸都会,且其人口居然过百万以上,与南北两京、开封和杭州两府规模相同。
更有详考者,言说当时苏州中心市场的地位远在杭州之上。另有一关键问题,苏州府自有明以来,连年所中状元、进士完全居于各府之首。由此可见,当时的苏州府分明就是一座江南文化和商业第一兴盛的繁华超级大都市。所以,徐风的近族后人能来苏州开馆坐诊就不意外了。
有了周先生的介绍,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徐家二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她做自己的妻子合适吗?先生听父亲说过之后,心中略有顾虑。不错,那个年代,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基本不让新人见面的。可先生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别人的终身大事可以将就,他的事儿,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
那一天,先生索性又约了张灵,一起扮了小乞丐,蓬头垢面,想要去徐家诊所一探究竟。徐家诊所离吴趋里不过二里左右,临街三大间铺面,后则是一个院落。铺面前的屋椽上挂着一个挑子,上书“医馆”两个大字。两个人很快到达门口,一边把手里的破碗乱敲,一边不时地探头往里看。只见屋里摆放着一排药柜,前有黑漆的柜台,柜台外另有一布帘隔着的小床,里面似乎有些动静。柜台之内,却站着一俊巧的小姑娘收拾东西。她现在似乎听到敲碗声了,正抬起头来向往望。
先生吓了一跳,连忙跑到门口一侧蹲下,眼见路人匆匆,只把碗敲得更急,头也不敢抬。
耳听屋里有个沧桑的声音喊:“巧云,出去看看,是不是有讨饭的来了?家里还有馒头,你给人家拿几个吧!”这些话,先生听了心里倒舒坦,心说,听话音,倒是个忠厚长者呢!
似乎屋里沉寂了片刻,然后很快有脚步声出来。张灵正奇怪先生为何来这儿,眼见他眼睛不时向里面瞄,似乎又不敢直看,心里明白八九,冲他微微笑道:“啥时候看上的?今天是有预谋吧?”
“你少放屁,不要乱说话。”分明感觉到姑娘已经来到身后,先生慌忙道。
“喂!你们是饿了吧?俺家还有这几个馒头,你们要不嫌弃就拿去。”姑娘款款站到他们面前。先生此时才抬起头,他立刻愣住:天哪!两眼水汪汪,小巧瓜子脸,十指纤纤玉手,天底之下竟有如此清秀美貌的女子?自小到大,他见过的女子也有些,眼前的人儿,恐怕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吧?
“小姐,谢谢您的馒头,不过,不过我们还想要点咸菜,您家里有吗?”死张灵,又开始逗弄他的心眼儿。这家伙,分明早看透先生的心思。
先生不由分说,抓起两个馒头塞到张灵怀里,自己拿了剩下的两个,起身扭头就走。
“哎,你们,你们先别走吧!俺家倒是有咸菜疙瘩的,我去给你们捞一个好不好?”小姑娘却在身后跺着脚喊道。
“不用啦!有这个就足够了。”先生头也不回,哑着嗓子回一声。他是被感动了吗?分明他的眼角还溢出一滴清泪。人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女子,而且她的善良当然也不是装扮出来的,此女子,堪当唐家媳妇!
再后来,便是两家大人坐到一块儿议事,那年春末夏初,两个人便成亲了。
先生的婚事还是办得比较隆重。他爹老唐,摆明了要给儿子添些光彩,因此稍有些显摆之意。成亲那天,吴趋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听说街坊内唐广德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儿子成亲,数百上千人一齐围观。先生的老师好友更不用说,都登门来祝贺。这些年,他的朋友越来越多,只在喝酒时,竟占了好几张桌子。
成亲那天,先生喝醉了。先生说他是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后半夜醒来,发现巧云正衣不解带为他清除吐在地上的秽物,先生大为感动,待她上床,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自此,先生对巧云姑娘恩爱敬重有加……
先生说到这儿时,我忽发奇想,笑着问:“先生,你心里不是还有一个素兰吗?咋把她给忘啦?”
“她?她却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儿,惊鸿一瞥,已无处循踪,你说,我能咋样?”
“不错,好像是这样的。”我随声附和着。不过,听着先生的解释,我心里却隐隐作痛,先生算是找到知音了,我呢?现实的我,不是一直在感情方面碰壁吗?但我知道,我不能让先生察觉到我内心的波澜,我得把主题引到他身上去。于是我又笑着道:“先生,当时你们前去,若是碰见一个美少女,但她可能瞧不起你们乞丐,对你们做出厌烦之状,你会咋办?”
“那我肯定看不上她。”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要是反过来说,如果她长得奇丑无比,但为人善良,这又如何呢?”
“这个……?”先生微微沉吟。
“到底会如何呢?也是不会考虑吧?”我揣摸着先生心思,微笑着道。
“可能,可能吧!你知道,在那个年代,我,我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完美的人……”
听着先生一席话,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不错,先生的一生,的确充满了完美主义者的思想。但事实上呢?自涉世以来,内心追求完美的先生,最终却度过了一个令他失望和悲伤的人生,这难道就是完美主义者应该得到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