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相敬如宾
转眼之间,先生已经二十岁了。
新婚之后一年,先生与夫人巧云可谓是互敬互爱相濡以沫。不过,争论激辩的情形似乎是有的吧?曾有一次,先生兴致上来,大白天与巧云在房中嬉戏,巧云一时拒之,道:“小点声呢!家里都在干活,偏你我大白天在房里做这些不着调的事儿,要是让人听见可就笑话死了。”先生笑道:“我就这么个人儿,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任性儿去做,这样的夫妻生活才有意思。”
“你,你这是从那些花柳之地,学来的吧?”巧云忽然不悦,且收敛了笑容。似乎,先生所交往的允明先生就是花街红人。先生经常跟他在一起,难道不会去那种地方。
不想先生闻听,忽然正色道:“夫人,古时候有个‘举案齐眉’的故事,你以为如何?”
“你是说梁鸿和孟光?”
“正是此二人。夫人看样子倒也喝过一些墨水。”
“你呀!整天跟你在一起,就是不好好说话。对了,你提他们二人何干?”
“你觉得,他们夫妻过得幸福吗?”
“当然了!不过,你到底是啥意思?是不是跟允明学坏了?我告诉你,那个允明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整天带你东游西逛,那些声色之地,你去过不少次吧?”
“夫人怎如此说呢?吴地文学兴盛繁华,分明那些歌女之辈立了好大功劳,君不见,诗词歌赋人皆爱,琴棋书画有功名。她们的文学修养,真是在世上许多人之上呢!跟她们谈诗论画,真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说句实话,我也只是跟允明去见过她们几次,这才觉得她们其实不俗。所以,请夫人不要以世俗的眼光看待她们……”
先生说到这儿,忽然想起跟允明第一次到勾栏之内吃花酒之事。
那时,他尚未和徐巧云成亲呢!那时他的确年轻,才刚刚十八岁。不过,年轻的先生,却也开始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诱惑。似乎,那些年少的女孩对他也稍稍感些兴趣吧?所以才会有女孩经常地回头瞅他一眼,令他浮想连翩。
那一年夏日的下午,府学放学,天色方长,他干脆直接去了允明家,想要借几本古籍看。
先生进允明家,从来不用打招呼,都是直接进入。不过,这一次似乎不妥。他才一进允明书屋,意外看见允明正赤背露体在案几前忙碌地挥毫书写。允明一向不拘小节的。曾有几次,先生来找允明,允明都是这个样子。那时节,读书之人都是非常讲究礼仪吧?先生偶尔说他几句,他却也辩解:“你小子懂什么?这可是在我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大街上?何以谈到有伤风化?再说了,却是从前些年开始,每每夏日在家饮酒作诗写字,常有汗流浃背之时,完全脱却束缚,自然身轻心灵,天人合一,……”
天哪!先生当时听到他辩白,几乎目瞪口呆。天底下竟有这种不拘小节之人?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跟他交往,大概也只是应了自己心思,完全看上他的才学。不错,那时允明的字,无论行楷,在苏州早就闻名了,他因此竟揽上一桩不登大雅之堂的事儿:代人写墓碑。其时凡家庭稍富者,一传十十传百,无不主动重金请他上门撰写,然后再请石匠刻成碑文,其字体工整遒劲,无不受人称赞。一时间,允明竟成了整个苏州城最有名气的撰写碑文专家。
先生深知,其实允明的书法又以狂草最具特色。他的狂草,隐现大令、永师、河南、狂素、北海、襄阳,风骨浪漫,天真纵逸,只见大笔振迅,墨气当场淋漓,瞬间一幅佳作立得。
一时到案几前,顺手取了一本图册,是允明闲时所临《唐四家文卷》。先生明明早已看过,现在翻看一番,笑道:“记得你还曾临写过《黄庭经》,还有什么《小酒仙诗卷》、《南华经内七篇卷》,这一本,我甚喜欢,能送我看几天吗?”
“喜欢就拿去,凭咱俩的关系,用得着那么多废话吗?”允明却正好写完,伸手请先生来看,原来他刚才是在写前魏钟繇所书《荐季直表》,钟繇其人,先生自然熟知,且亦临写过他的字。只见此书刚柔兼备,点画有节,分明幽深无际,古雅有余。先生不由得赞道:“允明,你好厉害,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幅佳作?先师钟繇书法高古纯朴超妙入神,端的是我辈毕生追求,不如这幅也送我好了!”
允明闻听,微微笑了:“你这个人也太不要脸了吧?咱俩就是关系再好,你还要得寸进尺啊?你看看,家中还有何物稀罕,你统统拿去。”
正说着,允明的夫人李夫人端个竹盘上,上面平放两杯热茶,款款而至。她的父亲,却是当时李应祯,做过南兵部郎中,后任南京太仆少卿,亦是明代书法大家,曾受文林先生之托,做过徵明的书法老师。眼见他俩在打嘴官司,笑道:“允明,平日里一直说你,叫你不要赤身露体,今日丢丑了吧?”
“是哪里话?我跟子畏之间本来脾性相投,几乎穿一条裤子,实在是太平常不过,子畏你说是吧!”
先生笑着点头:“他这副样子,我倒不止一次见过了,嫂子,谢谢你来送茶。”
李夫人见先生不在意,自己把脸倒红了,宛尔一笑,素手轻抬,将两杯茶放到案几上,又笑道:“得了吧!夫子有云,非礼勿视。子畏你也和允明一样不讲究,总有一天你们会让人笑话的。”
李夫人说罢,早款款去了。允明且把嘴拱到先生耳朵旁道:“咋样?她你也稀罕吧?若喜欢,你倒一并取走。”
先生知道允明在取笑他,把手中《唐四家文卷》手迹放下,两眼直盯着允明笑着道:“哎我说你倒真是大方啊!连嫂子也敢往外让?其实说起来我倒没那么贪心,早知道此两件是你心爱之物,不过随意玩笑而已。哎!倒有几日未出游寻玩了,你今日有空吗?”
“你是想出去玩啊?正好,我倒有几个好去处,今日先带你去一处寻些幽静……”
那天下午,允明果然就带先生去了一处所在。
那处所在,就在枫桥以南数百步处,那座院落大门之上,分明写了大大的“怡香院”匾额。
两人一到这儿,先生抬头看那三个大字,微微点头道:“这三个字,可是你亲笔所题?”
“还行吧!要不她们会那么喜欢我呢!来了就让给她们题字,真是烦透了。不过,以你我之才,要比起大宋时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就差远了。人家柳永,那可是逛勾栏的第一男人,他无论走到那儿,都受姑娘们欢迎。他的一生功名一般,却是受百家宠,吃百家饭,甚至死后都是姑娘们心甘情愿凑钱为他发送,而且为他举丧那日,姑娘们居然停业一日,一齐去他坟前哭他。说实话,男人要是能活到这份上,也算是个至性真男人了。凭心而论,他写的那些词儿也的确真情缠缅,什么‘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什么‘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
“果然是好词。允明,恐怕今生后世,男人之中再无一人可比得了他柳三变吧?不过,他的词完全是闺闱之事,根本无上进之心,你居然自比为他?不妥不妥。我今日里倒要劝你一句,从今往后,你倒少来这些地方为妙。”
先生在府学时却也曾听说,允明字写得好,除了为豪富文雅之门撰写碑文,亦曾喜欢到勾栏之地招摇。那些地方,岂是有志文人所去之处?一时间,他竟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跟着他进去。
“说什么呢?什么妓家勾栏?这儿到底是何地方,等会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允明一只脚已经踏进怡香院大门。忽然之间,院内传来女人畅亮的欢迎:“哟!是祝大爷来啦!娇娇,祝大爷来看您来了,快下楼接他啊!”
“噢!老妈子,我今天可是带了新的客人,他就是咱苏州府有名的小秀才唐伯虎,您快看看,这儿可有配得上我兄弟的的绝色佳丽?”
“是新来的客人啊!让我先瞧瞧!”
转眼之间,一位年在四十上下的女人穿绿带翠,几步迎到门口。先生抬头一看,见她虽然年轻大些,脖子上的皱纹多些,从脸上却还隐隐看出她旧日里的风华。先生心知她就是此处的老鸨,愣了一下,立刻回身要走。允明早跑回来,一把抓住他胳膊,小声埋怨道:“且慢且慢,子畏,我可不是带你来沾花惹草的,是带你来见见世面。要说这怡香院中,可是有许多妙人儿,诗词歌赋皆妙,你若怠慢人家,恐怕以后就再也进不了这儿。”
“进不了何妨?我倒没这个心思。再说,这儿到底是何地?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哦!子畏,小白虎,你别是太自负吧?以为天下之人无人才气及你?你可错了。也罢,你要走就走,早知道我一个人来好了。”
“你说什么?”先生听他说完,自负之心忽然升起,却回头道:“不过是区区怡香院,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藏龙卧虎?请吧!”
于是,两人一起随老鸨进去。
才进院子,抬头就看见二楼凭栏处,数名少女穿着清新怡人,一个个手握团扇画扇,半遮羞面,只露着明媚的双眼,俨然都是大家闺秀,一见客人进来,目光中却也透露出些许骚动。其中一个,一见允明进来,早莲步轻移,缓缓地飘到允明身边,轻身作揖,道:“祝大爷来了。祝大爷,这位是?”
“他啊!他是我兄弟子畏。娇娇,你那妹子珠珠在吗?可否让她过来陪陪我兄弟?”允明嘴里说着,两眼早瞅着先生,分明希望他主动一些。
“不不,我只随意走动一下,你们不用管我。”先生慌忙道。
只那老鸨,一见先生面目清秀,又不敢直眼盯着楼上看,她却抬头瞅见凭栏之处的一个姑娘,穿一袭淡粉长裙,长得丹凤眼清秀如秋水,脸上似乎略带些忧郁,兰花指翘处,分明执一团白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看。老鸨皱一皱眉,低声对允明,又似乎是对先生说:“嗯!这个珠珠,眼界颇高,祝大爷,要不还是给您兄弟另外选一个吧?”
“不不,她的眼界高,难道我兄弟的人才相貌倒配不上他?告诉你,我兄弟可是……”
允明话音未落,先生早制止了他。到此时,先生的眼睛也早看到凭栏之处那位姑娘,两个人姑娘目光相触,那姑娘倒吃了一惊,连忙微微低头,居然转身去了。
“二位看到了吧?今日之事恐怕真是不能成全呢!祝大爷……”
“行了行了,此事不用你管了,我兄弟又不是傻子,子畏,跟我走!”
允明不由分说,也不顾娇娇的期盼,拉了先生的手,径直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