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素娴,与将门嫡子元安从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
在我及笄那年,他十六。周边游牧民族逞凶,国家岌岌可危。元安祖父、父亲、叔伯均战死沙场,元家只余他一名男儿郎。他只能临危受命,前往战场带领元家旧部迎敌。我求得家中长辈,把及笄礼定在他出征那天。那天啊,我在绾起的发髻上缠五彩缨线,守在安定门前送他。他鲜衣怒马,玄甲明光,领兵从城门走出,我痴痴的望着他。他却在看到我时,把一身凛冽与肃杀化为柔光。将我头上的缨线取下,缠在腕上。我就知道他懂,这缨线表我心有所系!他从怀中掏出家传的白玉蝴蝶簪,插入我的发间,说:“等我回来娶你!”而后翻身上马,拍马绝尘。我放下所有的礼仪与矜持,追着他大喊:“我等你!”他的身形只顿了一下,扬鞭远去,手中长枪向天,照得我眼睛生疼。元安从不给我单独来信,只在送捷报的时候给我抄一份,并附上:安好,勿念!祖父是当朝太傅的我,怎不知他好不好。就算从他的字,我都能看出写的有多仓促。他出征的第三年,前方战事吃紧,大量的青年男子被征召从军。我祖父向皇上进言,为补充急剧减少的人口,颁布适龄男女必须成亲的律法。不久后,元老夫人和元安之母登门来访,堂内家中长辈齐聚,让我见礼。祖父开口问我:“安哥儿归期不定,元老夫人提议由我府写下退婚书,不影响你婚嫁,你可愿?”我只跪在祖父母和爹娘面前,磕下三个响头:“素娘一生只许一人!”“祖父一生正身率下,素娘不敢累祖父名声。府中弟妹也将议亲,素娘亦不敢误弟妹婚嫁。请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恕素娘不孝,允素娘上山带发修行。素娘定日日跪在佛前,求国之安定、家人安康!”庵中的日子过得很快,经文让我心境平和。我知道,元安从不食言,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回来娶我。独独唯恐心不诚,漫天神佛听不到我所求,不敢想他。我收到的捷报越来越少,心知他在前方艰难,更不敢怠慢,日夜诵经。年年复年年……不知何时起,我的头上生出白发,体力越来越差。期间我下过几次山。陆续送走了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也以元家妇之礼,替元安的祖母和母亲披麻戴孝。为所有长辈都点了长明灯。元安出征第二十年,我拖着因为久跪不利索的双腿,为长辈们续好长明灯的时候,胸口一阵绞痛,跪倒在地。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我再也不敢离开佛前半步,为了避免如厕,几乎不敢进食。三天后捷报传回朝堂,上书:“大捷!敌国尽退,不日将递上国书求和!”昭告天下,战事已了,举国同庆。但我没有等到那句:安好,勿念!送予我的捷报中,包裹着那条曾经缠在元安腕上的五彩缨线。那条缨线,完全被暗红血色覆盖,已看不出旧模样。 抚上缨线,我仿若感受到元安的脉搏。胸口的气散了,血涌上来,喷在了缨线上。缨线又由暗红变成鲜红。我油尽灯枯,庵主把我头上的白玉蝴蝶簪取下,塞到我的手中,告知我:“缘分未尽,若不放弃,你所求终会如愿。”我笑着闭上双眼,心底一片轻松。元安,我来寻你了!接着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看尽自己这一生。再睁眼已过忘川河。我跪在奈何桥上,不停磕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孟婆啊孟婆,求您告知我元安的去向。”灵魂的一生哪能逃过孟婆的眼,她摸着我头上的白玉蝴蝶簪,叹了口气:“若要你再枯守几百年,换与他重逢,你可愿?”“我愿!”孟婆伸出枯槁的手,褐色的指甲尖滑破迷雾,指向前方黑色的河水:“看到忘川河的摆渡人了吗?全是心有执念之人。地府律法‘若渡魂五百年,便可圆了痴梦’。摆渡人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出声,即便你所等之人被你所渡,也不可露出分毫。若是时候不到便犯了忌,你的灵魂将消散于天地间。”“如此,你也愿?”我起身再次深深跪拜而下,行了稽首礼,回她:“我愿!”孟婆微微颔首,取下我头上的白玉蝴蝶簪,指甲划过我的眉心:“去吧……”地府中没有日夜交替,也没有季节变更,连吃喝都不需要。日子过去多久,我无从知晓。忘川河终日被迷雾笼罩,但日子并不难熬,只要我想,就能看到被渡灵魂的过往。形形色色的人,因为个性和认知的不同,做出不同选择而造就出不同的人生。我在他们的人生里品尝那些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摆渡人有很多,被引渡的灵魂看不到其他的船只,但摆渡人可以看到。我亲眼看见孟婆指给我看的那个摆渡人,在看到他等的人时忍不住唤出声来,便消散开来,与迷雾融在一起。当我等到元安转生的第一世死亡,岂敢露出分毫?怀中那条五彩缨线灼得我生疼。他这一世仍是马革裹尸,比上一世活的年岁更少。还是我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士兵们跟在他的身后,我恍惚,像是回到送他出征那年。我撑着竹竿,让他和我渡的灵魂一起上了奈何桥,他对我拱手道:“谢谢大姐!”看着他走向孟婆,我的心在说:“元安啊元安,你可知,我叫素娴?”元安转生的第二世,我等了很久……明明时间没有这么难熬,我不明白为何。再等到他时,他剪了短发,穿着中山装,牺牲在二十岁。我既怕他来,又盼他来。之后的几世,时间都很短,元安没有一世活过二十五岁,每一世都牺牲在最好的年华。从红军远征,到解放战争,后来是抗美援朝……每一次渡他,我都只得他一句:“谢谢!”再后来,我再没等到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