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终于把那个问题问出来:“这是什么鱼?”
他背身去收拾操作台,回答:“鲫鱼。”
“鲫鱼?”她意外,“法餐里没鲫鱼吧?法国人淡水鱼只吃鳟鱼不是吗?”
他说:“我管法餐里有什么。”
她又找理由:“可是鲫鱼便宜,不上档次啊。”
他说:“那换成白松露雪蟹配俄罗斯鲟鱼子酱放海藻油好不好,拼食材谁不会?”
她继续挑刺,说:“但刺多也是问题,客人卡喉咙里,说不定又是一宗投诉纠纷。”
他已经洗完手,仔细擦干,回到她面前,看着她说:“朱师傅怎么做鲫鱼的你忘记啦?”
她没有。
他们小时候那个年代,普通人家餐桌上出现最多的鱼大概就是鲫鱼了。朱师傅经常买上两条,去了鱼骨,片成鱼片烧汤为他们吃。一般人都嫌鲫鱼刺多,且多得乱七八糟,但在朱师傅手中不过几刀而已。
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他想到用鲫鱼做菜似乎也是有原因的。
隔了会儿,她才问:“全日制厨房还可以吗?”
他说:“配置不错,该有的都有。”
她略无语,强调:“是问你感觉怎么样?”然后又补上一句,“你别跟我说还行。”
他笑,低头呼出一口气,实话实说:“设备真的可以,就是人不大行。”
“怎么了?”她又问,其实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估计跟谷烨说的差不多,那些被扣着毕业证才来做三个月的实习生,常年招人,却又总是留不住。
“教不会,也不想学。”他果然回答。
“是不是你太凶,把人吓懵了啊?”她玩笑。
他反问:“我很吓人吗?”
她继续吃着盘中食物,说:“我知道你什么样,别人不知道啊,不爱说话还总是磨刀真的很吓人好吗?”
他又听得笑出来,想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的,但说出口的却只是:“你怎么知道我总磨刀?”
丛欣也笑了,跟他卖关子,说:“我有我的情报网。”
时为便也不问了,说:“你去告诉这么说的人,磨个刀就吓坏了,趁早别在厨房呆,杀气最重的地方。”
丛欣却反问:“你刚进厨房工作的时候什么样?”
时为顿住,想了想才答:“我工作的第一家店,上班第一天,晚上闭餐之后,主管说丢了个勺子,让我去厨余里找,后厨的垃圾桶大概一米多高,全都是满的,我找了八个。”
丛欣听着,问:“找到了吗?”
“没有,”时为摇头,“主管告诉我可以了,不用找了。我后来才知道不是真丢了东西,而是他们店的一种入职仪式,每个新来的人都要经过这种考验。”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
服从性训练似乎就是让学徒进入状态最简单高效的方法,他再一次地想。
但她却忽然问:“你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
差不多就是把他刚才说的话还给他,却让他想到其他——那个把一整个不锈钢方盆里的食物翻到在地上的小孩,当时脸上的神态,其实是有点熟悉的,曾经的某个时期,他自己也不过就是那个样子。
两人再次不约而同陷入沉默,直到她又开口说:“时为,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我故意什么?”他反问。
“天天五点半来半夜走,跟着一起收尾打扫,来食堂做员工餐,还有告诉我这些事。”她回答。
“怎么了?”他问。
她说:“虐待自己,让我心疼。”
他其实想问,那你心疼了吗?但她这句话似乎并不认真,更像是个玩笑。
“不至于,”他便也不认真,又去洗了一遍手,说,“我只是借用这里试菜,就算全日制厨房用不上。也可以放在我自己的portfolio里,以后要是换地方,面试的时候都有用的。”
她抬头看着他,仍旧用一样的语气问:“你是真有地方要去了,还是存心这么跟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笑了。
像是能算到他在江亚饭店的工作不大顺利,那几天,钱宏毅确实隔三差五地找他。
先是给他打了个电话叙旧,而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发微信,当真一副诚邀他加入一起筹备新店的样子,大段语音里说:“你要是很快决定能来,我可以给你个厨房整体的预算,你自己选设备和团队。要是不想马上离职也没关系,先来我这里吃顿饭打打样,你告诉我时间,我帮你留位子。”
时为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热情,当时只是回复:最近忙,有空再约。】
虽然他看过钱宏毅发过来的小红书链接,知道Chef Hong大小算是个网红,Omni也确实生意兴隆,哪怕现在这样的市面,预定也要排到两个礼拜之后。但他也自知跟钱宏毅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多半没办法在一起做事情。
但丛欣并没有半句挽留,她只是低头吃完盘中食物,然后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双手合十,对他说:“满足,谢谢款待。”
然后从高凳上下来,拿外套穿上,一幅准备要走的样子。
时为看着她,提议:“一起走?”
她整理衣领,摇摇头,做了个遗憾的手势,说:“我今天MOD,住值班房。”
其实表情一点都不遗憾,更像是吃干抹净。
他只觉突然,撑着餐台站在那里,看着她朝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深夜的职工食堂又静下来,他再次想起那句话,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
那应该是高一的暑假,他搬回职工楼住。朱师傅常带着他俩去买菜,也教他们怎么给鲫鱼去骨,对他们说:“你骨头会乱长吗?都是有个规律的。”比如鱼腩位置的怎么去,背上丫字型的刺怎么去,尾巴那里的刺又怎么去。忽然间,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