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看见时为,还是会调侃一句:“小少爷回来啦。”
是因为他格外干净的穿着,越来越沉静的表情,看起来真的跟职工楼里的孩子不太一样。
在丛欣看来,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淡了,终有一天消失不再。
也许是因为不住在一起,也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一年只见一两次,聊天少了共同话题。又或者只是男孩女孩之间的差异,长大一点便玩不到一块儿去了。
而且,耳边总有人在提醒他们之间的不同,说时为家住的地方有多高级,读的学校有多好,参加了什么什么夏令营,还在学小提琴,以后会成为跟职工楼的小孩完全不一样的人。
丛欣有时候会有些生气,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在学校成绩不错,还是班干部,参加了鼓号队,也在学电子琴。
更多的只是怅然,她又交了很多新朋友,一起写作业的,一起跳橡皮筋的,一起聊电视剧的,但终归少了他一个。
而在时为看来,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单方面破裂的。
又一年春节,他初二去外婆家拜年,丛欣却和同学约了出去玩。
他们在楼下大声叫她的名字:“丛欣——丛欣——”
她也大声回应,说:“我马上就来——”
然后跟他打了个招呼,小跑着下楼去,他只看到她穿着新衣服,马尾辫跳跃的背影。
那天,是沈宝云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带他进屋,悄悄问他怎么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说的,父亲总在强调坚强,自律,努力,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他当时不过十岁,读四年级。
但外婆的语气还是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以及他们促膝坐着的床沿,铺的还是他小时候睡过的床单,枕边放着他的旧玩具,都洗得很干净,却不知为什么好像还能闻到过去的味道。
他忽然就开了口,也悄悄地说:“丛欣跟别人做朋友,我以后没有朋友了。”
沈宝云说:“她跟别人做朋友不是说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呀。”
时为说:“可是我没有其他朋友,我很孤单的……”
很小的一件事,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沈宝云也哭了,抱他在胸前轻轻拍,安慰了很久。
也是那天,离开职工楼回去的路上,朱岩破天荒地与他谈心。
她一边开车一边对他说:“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没什么朋友,人都是这样的。”
时为只觉突然,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忙,哪怕在他身边也总是陷入思索,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也许是因为沈宝云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想要跟他谈谈。
也许因为天已经黑了,车里很暗,让时为也有勇气对她说:“但我看见医院里很多人跟你打招呼。”
朱岩轻轻笑了,给他解释:“那只是我的同事或者病人,我们认识而已。”
隔了会儿,她又说:“我小时候跟你一样,也觉得孤独,但人都是这样的,长大就好了。”
时为没再说什么,母亲的建议对他并没多少帮助,长大是个太过漫长的过程。
朱岩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着方向盘,看着车灯照亮的前路。
她其实有点生气,沈宝云对她转述时为的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责备,作为母亲,她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没能给到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才让他觉得孤独?但明明,明明,曾经的她也是孤独的,就在那幢热闹的职工楼里,父母陪伴在侧。
与此同时,她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个孩子之间的连结,哪怕丈夫总在批评他内向,逃避困难,没有恒心,但他与她是相似的。这让她放了心,相信他的性格里一定也有她的其他部分,长大就好了。
这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无奈之举。
生育之后的这些年,身边总有人在说她没尽到母亲的责任,或明或暗。她的婆婆可能是最坦率的一个,已经几次提出要她换个轻松些的工作,多花些时间在孩子的教育上,说时为给她父母带坏了,染上了小市民散漫的习惯,所以才不如他们时家亲戚的孩子优秀。
她其实觉得奇怪,婆婆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时家确实住花园洋房,祖上出过一个名医,后辈也多得是留学读书回来,从事西医一行的。但到了时益恒父母那一辈,解放的时候都才十几岁,起初日子好过,照旧跳舞打网球,后来遇上特殊年代,书只读到初中毕业,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直到这几年,儿子事业发达,婆婆才又重新跳起舞来,更有了骄傲的资本,要求她相夫教子,甚至还曾经提出让她每个周末去花园洋房烧一顿饭。
这似乎只是个尽孝的要求,但她不确定其中是否还带着对她父亲职业的鄙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想停下来,是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和热爱,也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也是在那几年,上海房价如雨后春笋般涨上去,时家老洋房的身价更是翻得看不懂。
医药公司的中国总部已经成立,办公室在中信泰富,时益恒平常就在那里上班,公司研发中心又设在浦东药谷,他便在南京西路买了一套豪宅公寓,浦东也买了别墅。
消息传回职工楼,大家都很艳羡,自然也包括张茂燕。
但那几年,她自己家的日子也过得很不错。
虽然江亚饭店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丛甘霖还是有本事的,被一个常来锦绣厅吃饭的台湾老板看中,请他去自己新开的餐馆做经理。他于是便办了留职停薪,离开了外滩老大楼里的国营饭店,转去那种新建购物中心里的餐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