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欣带着眼泪笑,直觉沈宝云还是从前的样子,不管她和时为干了什么,都能找出夸奖他们的角度。
病房里关了灯,药物开始起作用,沈宝云很快睡着了。
丛欣却辗转难眠,起初脑中只是反复想着这一晚发生的事,医生说的话,家属的讨论,但是很快许多更久以前的记忆一并涌上来,几乎让她无法抵挡。
她看到406那间暗红色油漆的木门,门上党员之家和五好家庭的小牌牌,门后面的厨房,以及相距不过两步距离的两个房间。看到春天梧桐新叶初绽,灰白头发的女人一手牵一个孩子,从那里走出来,笑笑闹闹地下楼去玩。看到初夏的风吹起窗帘,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午睡,还是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侧卧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打扇。看到秋天落叶,他们骑红蓝配色的小三轮自行车,或者一前一后趴在静安公园旋转木马的背上……再到入了冬,他们围坐在小厨房里过年……
所有这些,都与沈宝云的笑脸和朝她伸出的双手叠加在一起。她翻身过去,借一点月光看着病床上那个人的轮廓,哪怕看不清,却还是能清晰记起那种有如陈旧丝绸般的触感,温暖,干燥,布满细密的纹路。
她在黑暗中努力控制着抽泣的声音,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尽量轻地起身,穿上外套,出了病房,到走廊上去。
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灯光长明,但也很安静。她一直走到电梯间,看到那里有一排不锈钢椅子,便坐下来。
时为回来的时候,她仍旧坐在那里。电梯门打开,他从里面走出来,两人面对面看见,都以为是错觉。
但他终于还是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说:“我送朱师傅回家了,他收拾了点东西,叫我拿过来。”
丛欣点点头,却也知道他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再送来的。她看着他,身上有太过明显的疲惫。她只觉心被牵动,说:“你快回去吧,今天忙一天了。”却又有点担心他误会,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他明天能上班。
但时为没动地方,也不去细究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问:“你怎么没睡觉?”
丛欣说:“睡不着。”
他轻轻笑了声,回答:“我也一样。”
丛欣忽然无话,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便那般默契地靠到他身上,埋头在他胸前。他也跟着低头下去,侧脸贴着她的头发,双臂拥抱住她。就在那个小小的静谧的拥抱里,她开始静静地哭泣,是这一晚不曾有过的痛快。
那天夜里,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电梯间坐了很久。有护士从办公室里出来,推着辆小车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屋子地查房,一定看到他们了,但在医院这种地方,也很平常。
第78章
入院第二天上午,沈宝云又见了一次主治医生。
丛欣一直陪在病房里,时为赶在酒店上班之前,接了朱明常来医院。朱岩当时已经到了迪拜,正在机场等着转机飞上海,也通过视频跟医生谈了谈。治疗方案就这样确定下来,沈宝云签了风险告知书和DNR,手术排在入院之后的第三天。
接下来的大半日,便是办各种手续,做各种术前检查。
沈宝云平常活动不少,这才一天缺席,好几个群就有人惦记她。有她过去江亚饭店客房部清洁组的同事,有老年大学的同学,还有沪剧沙龙的戏友,一个个地打个视频电话过来赛博探病。都是年纪挺大的老人,讲话大多带着点江浙各地的乡音,问她感觉怎么样,介绍自己骨折的经验,或者告诉她谁谁谁做过这个手术,才几个月已经恢复得很好,没什么要紧。或许也是因为年纪大,那些安慰是淡然的,再聊到谁谁谁身体不好,查出来坏毛病,甚至谁谁谁没有了,同样是淡然的。
到了中午,朱明常送饭过来,手里提一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摆满病床上的小桌板。但毕竟做好之后焐了一阵,什么摆盘、色面肯定是没有的,大概算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局促的一顿饭。
丛欣看见其中一格,还是莲藕芡实土鸡炖的汤。
朱明常坐在床边,拆肉给沈宝云吃。沈宝云还要怪他,说:“叫你不要跑来跑去了,医院有订饭的。”
朱明常说:“医院食堂跟我做的比?”
沈宝云说:“嗯,比不过你。”
朱明常说:“你这种话讲得就不真心。”
沈宝云说:“说你好又不行。”
朱明常觉得没劲,不说话了。
沈宝云吃了几口,又道:“晚上少做点,就给欣欣带一份,我手术前面禁食的。”
朱明常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
其实中午也带的太多。下午西餐厨房餐间休息,时为抽空过来了一趟,正好坐在床边把剩下的饭吃了。
结果到了傍晚,朱明常又来了,手里还是提着那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照样摆满了病床上的小桌板。
沈宝云怪他:“怎么还是那么多?我又不能吃。”
朱明常说:“一点点没法做。行了,不说了,吃饭吧。”
沈宝云说:“医生讲了我不能吃东西。”
朱明常沉默,静了静才说:“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丛欣听得有些难过,赶紧圆场,说:“我要吃的,而且一会儿妈妈和为为妈妈也该到了。”
入夜之后,张茂燕和朱岩的航班相继落地,两人都是从机场打了车过来,直接到医院,正赶上在病房里吃这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