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慢慢从墙上移开,殿里已经暗得无法临摹了,蒲芝荷和杭柳梅收好画纸和凳子起身离开。落日熔金,两人并排走,不出声,各在心底理着事情。
出了寺门,外面不知道从哪冒了一群商贩,小推车上立着玻璃罩子,挂着彩灯,里面盛放西安各色经典小吃:蜂蜜凉糕、蜜枣甑糕、玫瑰镜糕、柿子糊塌……黄澄澄亮晶晶一片,排队购买的人翘首以盼,即使还没吃到嘴里,也已经想象到了甜腻粘牙的口感。
杭柳梅逛了一下午,肚子早就饿了,这会搜肠刮肚想找个由头留蒲芝荷一起在这吃了再走,点子还没想出来,肚子先叫出了声。蒲芝荷很贴心地主动提议咱们在这先垫巴几口吧。
碳水大省不缺主食。但羊血饸络略显膻腥,油泼面不好消化,金线油塔太干,砂锅米线太烫,搭配辣子蘸水吃的菜疙瘩最合杭柳梅的心意,却已经排起了长龙,只好作罢。
两人最后吃的还是经典的“长安三件套”——凉皮和肉夹馍,还有冰峰,这是一种玻璃瓶装的橘子味汽水。杭柳梅平常总劝小麦要少喝碳酸饮料,网上说那都是“化骨水”,今天自己偷着喝,心里暗想这事也不能让小麦知道。
蒸好的凉皮整张放在案板上,老板把它们折叠几下,切成细细的面条状,单拎起两根伸进油泼辣子里蘸满辣子油,再放回碗里用筷子搅拌,凉皮、豆芽和红油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辣椒籽碾碎后的浓郁香气横冲直撞地窜进她们的鼻子。
两人一手捏着肉夹馍,一手用筷子夹起凉皮,享用着从小吃到老的亲切味道。
杭柳梅边吃边想蒲芝荷的画,她有慧根,但是欠点拨。要是她愿意,倒是一个去敦煌做壁画研究的好苗子。但问题是,她现在虽然很愿意的样子,以后未必不会后悔,再像自己似的老了以后瞎折腾又是何苦。
“她还不知道,我才想回到她的年纪再活一次。”杭柳梅打定主意反其道行之,就得阻挠蒲芝荷一条道走到黑,让她明白要放弃多少安稳舒坦,刚好也试炼试炼她。
杭柳梅思考得太入迷,被白吉馍噎住,咳嗽着找水喝,意外地看到店家柜边的杏皮茶饮料瓶。
简陋的木头桌椅,裹着沙砾和树叶香气的晚风,还有酸甜的杏皮茶,是杭柳梅熟悉的敦煌。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正准备出发。
第九章 往事
即使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天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
当时爸爸还在外省,特地寄信回来安顿一番,都是些“要眼里有活”、“吃亏是福”一类的老生常谈,特别提到她是家里的老幺,不能把“骄娇二气”带过去。
文末,爸爸为她打气:“杭柳梅同志,‘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出发前一晚,妈妈带着杭柳梅在屋里收拾行李,姐姐柳竹去找邻居借自行车。
隔壁大婶顺便给她装了一兜子桔子说,让孩子路上吃吧,你说这安排的,一个小姑娘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妈当初就该带着你们姊妹俩去领导办公室唠叨唠叨,再流点眼泪,说不定就换下来了。不就是画画吗?哪不能画啊!
姐姐柳竹和柳梅是一个被窝里睡大的,已经在蚕丝厂当了三年会计,上学和工作都没离开过家,从没想过妹妹要远走他乡。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难受起来。但还是解释了两句:“是她自己想去,我们不懂艺术,但我妹妹画画好,她说敦煌都是国宝,干这行的都该去看看。”
大妈一撇嘴并不认同,但人家伤着心,她还是顺着柳竹的话安慰,你说的也是,过两年张罗张罗相亲,好好找个对象,再有了孩子,就能找人调回来了。这车你们明天用吧,我炉子上还炖着菜呢。说完用手抹了一把腰上系的围裙,转身就回了家。
柳竹检查好车子回家,进门就看见屋里的三人挤作一团。
外婆不知道从哪攒了一堆破布条,非要柳梅带过去,说身上来的那几天能派上用场。
妈妈说布到哪都好买,别白占地方。你这个孙女穷讲究,走哪都爱美,给她把肥皂和雪花膏带上,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几盒。
一个刚塞进去东西,另一个又拿出来,两人推推搡搡的,像打咏春一样。
杭柳梅一下帮这个一下帮那个,按下葫芦起来瓢,索性把能带的全都带上。
于是她的破箱子和手提袋被装得鼓鼓囊囊,里面除了画画学习的东西,还有新棉衣新棉裤新布鞋,早上大家才想起来只给她带了一条围巾,就把姐姐柳竹的也给她带走,说是敦煌风沙大,总得要个备用换洗的。
收拾完行李,好像彻底没什么可忙的了,四个人围坐在桌子前,但大家都还不想睡。
妈妈盯着杭柳梅的脸,突然站起来说:“你这两天捂得太厚了,嘴角上火的地方怎么还没好?叫你多喝水你是不是又没听!这下子去了好不了可怎么办。听说敦煌又冷又干燥,今晚我给你冲个鸡蛋汤下下火。那边一定羊肉多,说不定你去了就常能吃,羊肉可膻得很,最上火了……”
也不问杭柳梅想不想喝,她不由分说地走进厨房,咔咔打了两颗鸡蛋到碗里,姐姐和柳梅调侃妈今天可真大方,以前一次只准冲一颗鸡蛋,爸爸出发的时候都还没得喝呢。
这是玩笑话,但并没有人笑。妈妈在厨房里喊她们,难道以前对你们小气 ?两个讨债鬼,尤其这个属马的,长了双蹄子就是奔波的命,害得我们也跟着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