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下了火车,一路问一路找,终于摸索到了酒泉客运站。
客运站附近相当热闹,和老家的集市一样。不少大人拉着孩子,即使扛着包袱也要走走看看。路两边有各式各样卖特产的店铺,都是在矮矮的门面外撑出桌子,上面摆着枸杞、葡萄干、酒花,还有一家在卖夜光杯。
这杯子通体如玉石晶莹润泽,杯壁薄透,店家演示倒酒,即使隔着杯子也能看到浓郁的紫红色,周围游人叫好,杭柳梅也想再多看看,但不敢多逗留。
再往前走两步,有摊位在卖酿皮子,这回杭柳梅挪不动道了。
这边的酿皮子和家乡的凉皮看着相似,不过凉皮筋道而酿皮绵软,凉皮多用蒜水和辣油调味,酿皮却喜用麻酱。
杭柳梅对食物没那么挑剔,能在异乡碰到这味道已经是一种幸运。几箸下肚,心肝滋生的愁绪,被肠胃熟悉的美味化解,看来五脏庙里的事情还是得在五脏庙里解决。
吃完了正掏出手绢抹嘴,远远有人就在喊:“去……敦煌……还有没有……”
杭柳梅听了几遍,似乎都在说敦煌,她一时有些慌张,向身边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求助:“姐姐,我要去敦煌,应该去哪里赶车?”
“你要去敦煌?你看那边,去敦煌的车都要开了,下一班可就是明天了!你怎么还在吃饭?走走走,快跟我走!”
这位活雷锋还剩了半碗酿皮,把筷子一扔,拉着杭柳梅就往车队那边跑,边跑边扭头对老板喊:“碗就在那放着,我一会回来接着吃。”
杭柳梅跟在她后面,两人的脚步在土路扬起一阵沙尘,眼看车已经倒出来就要一脚油门开走,她挥手大喊:“张司,张司!还有人要上车!停车!”
车停下了,杭柳梅跑散了头发跑脱了鞋带,那位工作人员把她推上车:“先找座位坐下,一会儿再补票吧。”然后用方言叮嘱了司机几句,大概是说这个乘客比较马虎,到敦煌了提醒她一下。
杭柳梅坐下,趁着车还没开起来,拉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看她,齐刘海长头发,尖尖的瓜子脸,一双细细的眼睛,脸上跑出两团红云,嘴边还沾着一点麻酱。
杭柳梅对她招手再见:“姐姐,谢谢你!等你来敦煌,记得找我,我叫杭柳梅——”
话还没说完,司机就大喊让她把头缩回去,然后也对着那个人喊:”哎哎哎干什么呢你!曹慧!曹慧!别在那站着,叫她坐回去,一下来车把她头削了!”
第十一章 擦肩
杭柳梅知道为什么这辆车和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了,路上浮着层沙土,只要有车开过,就带起一阵黄风。
车里一股味道,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发酵出的汗气,座位上的粗布已经被磨掉了纹理,犄角旮旯里攒着陈年黑渍。虽然杭柳梅自己也灰头土脸的,但还是有些嫌弃,于是拉开了窗户。有三轮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给杭柳梅喂了一嘴扬尘。
杭柳梅伸手扇了扇,倒也不介意了。十九岁的年纪,她还是半大的孩子,去敦煌这件事,起意是冲动的,在它快要成真时,杭柳梅反而感到踏实。离敦煌越来越近,她满心满眼都是光辉理想和国家宝藏。
西安的三月,草木已经开始冒芽,但这边的春天来得稍晚一些。远处山上的树枝都还有些秃,除此之外是和家乡一样的农田、人家、炊烟。她好像绕了一圈,又快要到家了。
杭柳梅前后排的人都头向后仰,大张着嘴睡着了。零星有人在话家常,悉悉索索的声音倒令睡觉的人更安心。她望着车窗外看了一阵风景,也浅睡了一会,休息得并不踏实,没闭眼多久就被颠簸的车晃醒了。
睁眼左右是两排杨树林,路面坑坑洼洼,车子只能高一下低一下,连蹦带走向前行进。外婆每次用团筛的时候,胳膊一用力,豆子就齐刷刷地被甩到空中,再被稳稳接住,此刻乘客们的屁股随着车子在凳子上弹起落下,杭柳梅觉得她们也像团筛里的豆子。
大家也已经全都清醒了,七嘴八舌点评起来。
“又是这里,总也不修。”
“晃得人直想吐,晚上回去弄点浆水吃。”
“忍一忍吧,反正这一段也不长,马上就要到了。”……
马上就要到了。
这句话如同鱼钩上的饵,不露痕迹地钻进杭柳梅的耳朵,从她心底钓出一丝激动,却因无人诉说,又迅速脱钩钻回心底了。
她的手伸进布包找纸笔,却在包底摸到了之前未曾察觉的一团硬物。拿出来半个手掌大的小布团,展开是十几块发黄的冰糖,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给她放进来的,也没和她说一声。
杭柳梅鼻子一酸,赶紧捏起一块放嘴里,余下的小心包好放回包底。离目的地越近,甜味越浓。
“外婆、妈妈、姐姐还有爸爸,我就要到敦煌了。”杭柳梅独享了一块冰糖,也算和他们分享过喜悦。
县城不大,车七拐八拐就到了站,木板上有着三个朱红大字——“敦煌站”。
已是薄暮时分,杭柳梅跳下车,甩着辫子左顾右盼地找人。出发前老师给她讲过时间地点,也做好了安排,按道理说在她下车的时候,研究所会安排同事接应她的。
周围有许多人在说话,还有许多人在喊人名,可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名字。
刚刚一起蜂拥下车的人群又迅速分散,他们都奔向下一个目的地了。原先热闹的车站突然冷清下来,眼看太阳西沉,杭柳梅开始担心了。
她慌不择路地问身边人,你好,敦煌文物研究所该怎么走?你好,有没有人一同去敦煌文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