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芝荷问这幅要不要补完加到展览里。
加吗,不加了,画不完了。杭柳梅乐极生悲似的泄了气,坐下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又把它折起来,让蒲芝荷重新夹回书里。
“杭老师,画有问题吗?有什么是不能补上的吗?”
“芝荷啊,还是那句话,不善经营,再好的感情都会散了。”
麦爸落了一泓男儿泪,杭柳梅送走失恋的儿子,把书带回卧室就休息了。
这是个寻常的夜晚,很多人却彻夜难眠。
第十四章 绣春
杭柳梅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但就是怎么也不肯睡。听外面没了动静,她爬起来展开那幅未完成的《水月观音》。
这世间的事真是奇了。老姜去世的时候,她多希望来点其他事情分分她的心,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找上门,虽然有儿子、儿媳和孙子陪伴左右,但杭柳梅还是觉得自己像条丧家之犬,在这世界上灰溜溜的,孑然一身。
如今她忙起来了,张三李四王麻子全都冒出来,这么些事情够她忙的!
但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半生挚友,自己这平平无奇的人生,不就靠这么些人来标记。不论再怎么回避,祁绣春都是杭柳梅人生里绕不开的一个人。当年亲如姐妹,如今却要躲着走。
她们也是一把年纪半截子入土的人,都张不开嘴求和,真就把心结带棺材里去吗?杭柳梅看着看着画眼睛就模糊了,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生怕洇着纸,赶紧伸手去抹。幸好泪水只是滴在了老花镜上。
她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窗户上倒映半张忽明忽暗的脸。抵达敦煌的第一个晚上,也是这样万籁俱静灯火如豆。
灶房里的柴烧得噼里啪啦的,杭柳梅坐在一旁烤火,绣春姐给她煮面条窝荷包蛋,用前后鼻音不分的乡音陪她聊天。
彼时的工作人员都住在莫高窟脚下往南十几里地的土坯平房里,杭柳梅正是和祁绣春同屋。
“来,你看!这是咱们俩的炕,这是你的铺盖和脸盆。这张桌子、这个柜子还有这个箱子,都是咱们俩共用的,我白天都已经收拾出来了。”祁绣春对这巴掌大的屋子了如指掌,用膝盖顶开门之后点亮煤油灯,给杭柳梅一件件指着介绍。
都说这里条件差,但该有的也差不多够了,目前看到的一切虽然比不上家里,但也已经比杭柳梅想象中的好。她解开包裹,把自己的衣服、书还有七零八碎的小玩意铺到桌子上,一样样整理起来。
祁绣春不知道拿了个什么冲出门去,过了一会回来,手里提着银灰色的旧水壶,看杭柳梅还在不紧不慢地叠衣服,连声催促:“哎哟额滴娘啊!等你收拾完,天都要亮了,今晚就这么着吧。来来来,热水给你烧好了,你不是想洗澡吗,就用这个凑合着洗洗头擦擦身子吧。”
杭柳梅看自己的杂物把房间里弄得一团糟,被她这么一喊,脸也红了。她乖顺地脱下棉袄,解开绑头发的毛绳。
祁绣春从桌子下把水盆拉出来,先加凉水再兑开水,用手慢慢搅着,感觉水温差不多了,把水盆放到凳子上,让杭柳梅弯腰把头埋进水盆里洗。
“那个,绣春姐,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肥皂?”
“肥皂?你要是用肥皂洗头,明天头发会黏得梳不开的。”祁绣春边说边卷袖子走到杭柳梅身边,从柜子里取出一袋洗衣粉,攥着指头捏了一小撮洒在杭柳梅的湿头发上,然后就这么帮她揉搓起来:“敦煌的水碱大,你得用洗衣粉洗头才能洗干净。”
杭柳梅这才注意到这搪瓷水盆的边缘有一层薄薄的白印,脱口而出:“这么麻烦啊,唉。”
“这算什么啊,这水喝到嘴里还发苦呢,所以到了敦煌得学会吃醋。幸好你也是北方人,很快就能适应了。”
“绣春姐,你来了多久了啊?”
“我?我没比你早多少,也就一半年吧!”
“那你用了多长时间适应这里?”
祁绣春用自己的毛巾给杭柳梅包住头发,扶她站直,甩了一下手上的水,乐了:“一点功夫都没费!我觉得这里可好了,有吃有住还有工钱。也就是风沙大了点,但我老家黄土高坡也和这差不多。很多人都嫌这里苦,那是他们没过过苦日子,我反正觉得所里比家里强。”
杭柳梅捧着湿毛巾擦头发,看祁绣春快活地忙来忙去,好像也没那么想家了。
晚上两个人并排睡在土炕上,舒舒服服地钻进被子筒,看着天花板上粘的旧报纸聊天。所里给的被子沉甸甸的,杭柳梅深嗅一口,是布料和阳光的味道,她知道一定又是祁绣春白天帮她拿出去晒过。
外面的风刮得窗外啪嗒响,但屋子里不冷,多亏了祁绣春生好的炉子。杭柳梅本想自告奋勇,但祁绣春说这和一般的炉子不同,只能她来。这里不能烧太旺,会用掉太多炭火;但火苗也不能太弱,半夜熄灭的话,屋子能把人冻僵。
“绣春姐,这里每晚都刮这么大的风吗?”
“对啊,一直刮到夏天呢,你见过沙尘暴吧,一大团黄沙扑过来,天就全都黑了。其实这些对咱们人倒罢了,窟里的壁画最怕沙子和水,所长就带着我们治沙呢,你这身板还得再练练,干不了体力活可不行。”
看来在这儿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杭柳梅紧紧掖住被角,跑了一天,说困就困了。
就在这当口,肚子突然疼起来。身旁的祁绣春已经打起了呼噜,杭柳梅不想吵到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去蜷缩起身体,不断安慰自己赶快睡觉就好了,睡着没有了感觉,就可以挺到明天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