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爱读书,日日手不释卷,而且不论是那一方面的为人都多受赞誉,近来颇受许云阶喜爱。
许云阶少时,曾得这位小叔一句话,我活之,只为活,我死之,不留恋。
他不懂,只将之理解为活着时好好活着,面对死亡却也不畏惧,等闲罢了。
人来时雪已经停了,长相瘦高儒雅的中年男子进门收伞,抬头瞧见许云阶,先对人笑笑,道:“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冬日雪厚,必是丰年,苍生百姓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臣见过官家。”
许昭走过来,空出门处的位置,许云阶看去,见外头茫茫一片,雾气夹杂在夜色中,是灰白色的,石阶延伸到檐下的地方落有将化不化的细雪。
确实,近来虽然落雪,但温度变得也快,天在变暖和,春天近在眼前,许云阶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啊。”
许昭附和,坐下来等着上菜。
宫人鱼贯而入,等唱菜名的声音结束后,许云阶摆手示意存安。
存安懂他,挥退其他人,独个儿留在殿内伺候。
许昭坐在自己的小桌子边,尝了鱼汤,鲜嫩的鱼肉入口即化,白瓷匙中鱼汤浓白,漂浮着透红的枸杞子,补身又好看。他面带微笑,吃肉喝汤。
许云阶支着头,看他。
可能是前半生颠簸多地的缘故,许昭比其他不惑之年的皇室老上许多,也或许是出生皇族,身份高贵的原因,他比同年的百姓年轻更多。
许云阶转头看向桌面,尝了尝许昭喜爱的鱼汤,然后放下筷子,道:“小叔可知今日朝议了何事?”
许昭回望过去,想了想,道:“官家可是为今年开恩科的主考官头疼?”
是这样的,先帝不重要,他娶后纳妃之事也不急,沈千重可以从长计议,但春闱近在眼前,不得不做些打算了。
他原先选好的人多是刚正不阿的官员,可惜只要稍露风声,那人过几日定会爆出些行迹不端来。
朝中本无可用之人,他也还在适应中,又有三家掣肘在侧,真是举止艰难啊。
沈千重有能力将他扶上这个位子,他也得自己去寸寸摸顺这江山的筋骨,摆平这琐碎烦事。
“我倒是有一人推荐,只看官家敢不敢用。”许昭试探地说。
许云阶示意他继续。
许昭抿抿唇,像是紧张,道:“温眠卿,温老。”
“此人是……”话问到一半,许云阶忽然记起这人是谁了,温眠卿!永初二年探花,那时候还是许云阶的爷爷做皇帝。
据说这件趣事,皇帝和主考官看上了同一篇文章,却是两个人写出来的,那自然是有人舞弊,一者抄袭,一者就是温眠卿。
初见,皇帝赞他文章写得文辞具佳,主考官赞他必是一代名臣,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臣子在皇帝将要让他陪读东宫、已为他的仕途铺好路时,他辞官了。
“这人……”许云阶笑起来,他记得自己少时也是听过这人的传说的。
为官时君王恩宠有加,同侪嫉妒,辞官时墙倒众人推,君王恨他,同侪恨不得他死。
“祖父说过,我其汤永不用他,除非沈氏不再是皇帝。我倒是好奇,他若活着,该有多少岁了?连年战乱,他无恙吗?”
许昭算了算,道:“七十有七,臣前日所见,他身子骨还硬朗。至于战乱……”他脸上扭曲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官家有所不知,他府中有一位江湖人,武艺高强。”
不见许云阶应声,许昭又道:“其汤已经没过一次,官家又何必在乎那些虚言。如今他是最好的选择。”
许云阶来了兴趣。
许昭道:“此人在各处书院都做过夫子,也曾被聘为西席,可谓学生众多,朝中泰半人见了他都需尊一声夫子,再者他身后有江湖势力,不忌惮朝廷任何一方。至于人品,‘温眠卿’的温就是这个人的一生。”
许云阶不咸不淡地笑着,在许昭还要再说什么温眠卿的好话时,他道:“那便请小叔走一趟,为朕请来这位先生,做朕的……辞章大学士。”
他记得这位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翌日上朝,许云阶将聘温眠卿为官一事说了,还下令今年春闱由温眠卿主考、吏部两位官员辅助,朝臣脸色各异,却都没有反对。
许云阶笑了笑,说起别的事情。
朝后太医来请脉,之后许云阶便要去往御书房与文臣武将们一起处理国事,只是今日多了一项任务——见温眠卿。
午后,薄雾笼罩皇宫,许云阶和温眠卿一道走在御花园里。
温眠卿此人瘦高,精神,穿青衣,蓄长须,两鬓如霜,为人不卑不亢,行止进退有度。
“我活之,只为活,我死之,不留恋。”许云阶走在温眠卿前面,寂静良久,蓦地出声问了一句,“此话,先生作何解?”
“我活之,只为活,我死之,不留恋。”温眠卿认真重复一遍,低头略一思量,“官家是想说自己已然看淡生死,还是想问生不能掌握生,死不能面对死,贪生怕死,却不得不死?”
许云阶脚步一顿,视线从烟雾飘渺的湖面来到温眠卿的脸上,逡巡着。
温眠卿的手收在袖中,道:“我活着便只是为了活着,活得好与不好都是无谓的事情,等我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也不留恋,不惧怕。官家是这个意思吗?恕臣直言相告,没有人活着只为活着。”
“我……朕以为每个人活着都只为活着。”
温眠卿摇头,低叹,眺望远方,声音虚无起来:“我少时活之为珍馐为美馔为孤册为河山,后来为了当官,再后来为自己。不为什么的人是没有的,官家不妨想想,问出此话是探问臣的心意,还是探问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