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荀玄徽恰好在擦拭剑身最后一下。
那一瞬间,剑身之上剑意迸发,端的是一股纯正的浩然刚正之意,师钰只觉心中一沁,那股凛然正气直叫人觉得心神微震。
师钰放下茶盏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
那一刻,师钰忽然便明白了荀玄徽如今的道。
修道者,心中各有其道。
心中有道,才可登顶仙途,心中无道,则最多为修仙末流之辈。
观荀玄徽之剑,他行的乃是正气凛然的侠义之道。
这些年,为了查清当初他于飞升之时陨落一事,师钰曾暗中调查荀氏。
荀氏,当今名门,古之望族,世人曾称荀氏子弟为香兰君子,足见其家风。但其实从很久之前起,荀氏便早已不复“香兰君子”之名。
如今荀氏野心勃勃将爪牙伸向整个天下,僭越王权,四处挑动战乱,门下子弟欺凌弱小、鱼肉乡里,毫无仁德之心。
荀氏已然从根腐烂。
荀玄徽身为荀氏嫡子,荀氏未来的继承人,他向来同整个荀氏高层保持一致,这些年没少同整个荀氏一齐同流合污。
师钰以为,如今的鸿阳圣君早已同这偌大的荀氏一起腐朽堕落。
但今见到这浩然剑意,师钰才猛然惊疑。
此等剑意,必非刚正凛然之辈不可拥有。
师钰正暗自思索,忽觉身旁传来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竟识这剑意?”荀玄徽此刻正抬起眼看着他。
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打量。
师钰不愿被他起疑,遂恭敬地立于他身前,同所有侍从见到他时会做的一样,他对着荀玄徽行了一礼,道:“是。”
荀玄徽放下手中长剑,见师钰穿着随侍的青衣,问道:“你是外门弟子?”
师钰点头称是。
师钰自当初于飞升之时陨落后,在阴阳边界恍惚漂浮数百年,后来再睁眼却附身于一将死的病弱少年身上。
那少年死前有两个心愿未了,其一便是遗憾未能拜入修真界第一大宗派苍龙门下。
于是师钰为还其因果,便拜入了苍龙门,了却其执念,但他又不愿惹人注意,引起麻烦,便只入了外门。
而荀玄徽乃这苍龙门几大圣君之首。
寻常弟子根本难见其真颜。
此次只因荀玄徽要出行凌霄大赛,宗门为其从门下弟子中选出了百名随侍前行,师钰便是这其中一位,这才有今日奉茶一事。
“你道此剑意何解?”荀玄徽又问。
看着那把剑,这一刻,师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曾经荀玄徽曾对他说,大丈夫当配七尺长剑,匡扶世间正义,扬名万世。
他说这话之时,双目炯炯,面上的神态是那般轻狂不羁。
荀玄徽曾经的梦想,是当一盖世无双的大侠,游历四方,惩奸除恶。但他是荀氏嫡子,自然不可能成为那等居无定所的游侠。
“轻狂放荡于外,正气凛然于内。”
这是曾经的荀玄徽。
而曾经荀玄徽和面前这位鸿阳圣君的身影如今好似渐渐重合在了一起,师钰渐渐无法分清了。
如今这位鸿阳圣君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闻此神色微顿,继而愈发打量起师钰来。
只见身侧这青衣少年,眉如远山,目如点漆,只是身上似有些不足之症,略显苍白的面上常带病容。
荀玄徽默然片刻道:“你虽体弱,于修炼一道上较旁人或许有所不及。”
“但你能领悟吾剑剑意,可见悟性非凡。”
“若勤于修炼,心宽志坚,未尝不可于仙途之上有所成就。”
师钰肃然称谢,心中却暗道,荀玄徽果真是变了。
从前那等轻浮傲慢之人,如今却行为举止皆庄严无比,且对门下一个外门弟子都能谆谆教诲。
师钰从前怎么也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被荀玄徽如此耐心和煦地说话。
当然,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沦落到做荀玄徽随侍的地步。
啧,世事难料。
荀玄徽对他又温声指点了几句,若师钰真是个普通的外么弟子,荀玄徽的这几句指点绝对会使他获益匪浅。
师钰能看出,荀玄徽显然是因他能领悟他的剑意而对他上了心。
但这师钰来说却并非好事。
他来苍龙门数年,如今,原身对苍龙门的执念近来已然散去。
他也早已准备离开。
荀玄徽又勉励了师钰几句,便让他退了下去。
师钰目力极佳,在离开时,他无意瞥见荀玄徽桌上未写完的一封信。
那莫约是荀玄徽向某位友人写的信,信上荀玄徽在向对方询问一搜魂之物的下落。
荀玄徽在信中称,盖因一故人,特寻此物。
信中如此写道:
他虽已去了三百年,吾却恍然不觉。
吾总觉得,他不至于离去。
近些日,吾又梦到他了,他还同以往一般,未变。
随即纸上凝墨,似是再也无法落笔了。
*
师钰此前名为荀玄钰。
他和荀玄徽同为荀氏玄字辈子弟,二人自小拌嘴打斗到大。
他们自然并非好友,他们是敌手,是争锋相对的对头。
但有时,在战场上,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们确是最默契的袍泽。
他们能将后背信任地交予彼此。
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难以仅仅用敌手二字形容,若说同族或许又太过疏远,若说他们是好友却又是无稽之谈。
但他们确实那么地了解彼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信任相信彼此。
那日大雪中,荀玄徽选择了荀氏。
他就在那场大雪中平静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