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黄家地多,但真的看到黄家宅邸,还是需要走一段路的。
第一眼瞅到黄宅的朱墙高门时,白道宁其实还没瞧出其中的门道。还得柳俊茂给他科普了半天什么叫三进九进、大陶官方法律规定各级别人员住的住宅应该修多高多厚的墙、盖多高的屋顶之后,他才能看出这座显然新修没几年的府邸有多僭越:“那这不是照着规模小点的皇宫的规格来修的吗?”
“是啊!”薛佑歌的语气几乎痛心疾首,“老黄有钱花在这种东西上面!他就不能搞点人能用的东西吗!”
白道宁想了一下,自己也知道那些龙制的首饰玩物还可以允许人放在屋子里自己把玩,但是这么显眼的一座宅邸,皇室成员是大概率不会三五不时跑来玩的,别人住在这里也太嚣张了,至少这还是一个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时代。
所以这座辉煌的宅院,最后如果还想再次利用这块土地,恐怕就只能被推翻重修了。
在大家对白费钱财的惋惜情绪之中,只有元木狭谨慎地对薛佑歌的措辞提出一点新的建议:“薛大人……您恐怕不能说皇宫规格是‘人不能用的东西’。”
几人顿时沉默了一下。
最后还是薛佑歌主动发言打破尴尬:“元公子此言甚是合理,是老朽我失言了!下次一定注意!”
前几户人家大多是没等大人们过来,就殷切地站在门口抱着粮钱守着,生怕被嫌弃交税不积极。只有黄家大门紧闭,只有东南角开了个侧门,露出里面的影壁。三个门房守在院前,本来都坐在地上或台阶上,看着白道宁一行人走来,三个人都站了起来,立刻有一人匆匆转进侧门内,剩下两人都一脸紧张地看着一行人走来,坐立不安。
柳俊茂勒马,喊吏员上前去敲门通报。那位吏员与门房们争论了几句,两个门房急得都开始擦汗了,但就是不放开门。最后还是其中又一个人跑到侧门进了院子,那个吏员自己先跑了回来:“大人!他们说,黄老爷说,正门只有他这个皇……这个黄老爷能走,所以如果大人要进去,他们也只能通报从侧门进。”
薛佑歌举起右手,示意他带的几位精兵、加上白道宁带的为数不多的旧烧春寨子兄弟终于解除了摸鱼状态,开始紧张起来,收拾收拾自己带的兵器,准备动家伙。他面上倒是和颜悦色:“这是他们黄家的规矩,若是诚心邀我们进去,我可以接受,反正我看他这侧门修得也挺高的,不寒碜。但是黄家要纳的税,既有田赋要交粮食,也有丁赋、宅赋和工艺赋要交钱,他们最好出来交。”
那吏员答应了一声,又转头回去相询。
柳俊茂相当诧异黄家竟如此不给脸面,若真打起来还真可能失手,便有些忍不住,当着薛佑歌的面就拉着马往后退,缩到比薛光霁还往后的位置,在薛佑歌的瞪视之下故意假作不知其意,冷哼说道:“黄拯这难道是直接抗拒纳粮的意思吗?真是岂有此理!他是真的想谋恶逆了,亏我还曾以为他只是在嘴上发了疯,他竟然在行动上都如此猖狂啊!难道他们竟还有什么别的依仗,才敢如此大胆?薛大人,我们务必要小心!”
白道宁也感到紧张。但是他看黄家庄园,也不像能藏下整支精良队伍的样子。
——那他接下来还会遇上什么困难、要怎么样解决这些困难?他有些纷乱地想着。
在众人的沉寂之中,黄家庄园新漆的红墙在渐渐失去烈度的阳光下开始变色,阴云偶然路过,就让鲜艳的红色死寂得像沉默的噩梦,却又突然云开雾散,太阳重新照下来,红墙被照得反光,墙头几乎浅得像橘色。
正在大家渐渐感到不安时,黄家院子里突然传出一阵骚动声,东北门处的侧门突然被打开,将近十名下人装扮的男女推搡着蜂拥而出,口中纷纷高喊着“老爷别杀我!”“造反啦!救命啦!”一类的话语。在尖叫声中,最后一名女子背后中箭,跌倒在地。
薛、白二人带的手下立刻拍马赶过去,开弓瞄准假山旁一位黑衣劲装的持弓青年。那人孤身一人,一犹豫,还是放下了箭,任由那婢女被薛佑歌手下的府兵拉到了他从院中透过门能看到的视野之外。
“蒋翰墨!”柳俊茂匆匆骑到门前往里面瞅了一眼,显然认识此人,又立马拉马退到看不见里面人的距离继续喊,“你是良虎省逃犯,我姑且念你杀人是为报辱母之仇,算个孝子,所以才没有追捕你!你如今竟当着我官兵来查税之时,公然杀人,你真是胆大包天!还不束手就擒,叫黄拯出来领罪!”
白道宁早在此前就听说,这位黄拯老爷除了收拢更多普通百姓接受武艺训练做家丁之外,还收留了一些逃犯流民,这些人之中颇可能有。弓箭手的训练代价相当高,显然这位能一箭射中活人的杀人逃犯就是黄拯收留的逃犯之一了。
白道宁和薛佑歌都骑到了能看到里面这位蒋翰墨的门口位置,让手下去质询这群跑出来的下人是怎么回事。
蒋翰墨朗声出言讥讽:“小子我胆子是比柳大人要大,我敢当着这十几位弓箭手的面说话!”
柳俊茂倒是不生气,连怼都不跟他互怼:“你不用出言讽刺。道台老爷乃是来合法查税的,你身为逃犯,竟然公开抗税,是罪上加罪,让你们黄老爷出来说话!”
蒋翰墨面露怒意:“别以为我们老爷不知道,我们老爷是真龙天子!你们又喊了官府和教会的援兵,又喊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土匪,就在江对面囤着兵,难道用了这个收税的借口,我们就会乖乖当真吗?!我们老爷乃是真龙天子,你们这些雕虫小技,在我们老爷面前都无处隐形!”他说到最后越来越骄傲。
薛佑歌带的两个心腹是一文一武,文的是书法家聂和正,仗着自己的人设是不能打架,跟他的老师哥、同样人设的元木狭一起躲到了后面;武的是跟他父亲当年一起干过土匪的老兄弟的后裔贾永寿,领的是校尉衔,跟着薛佑歌站在最前面。这位贾校尉显然也不是什么尊重皇权的家伙,听蒋翰墨说第一个“真龙天子”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被薛佑歌一个眼神瞪过来,立刻看了白道宁一眼,闭上嘴,故意做出很严肃的表情,但在蒋翰墨说第二个“真龙天子”后还是没忍住,脸上的肌肉都快忍得扭曲了,只能咳咳嗓子,跟着蒋翰墨最后那半句话一起吼出来:“你们黄老爷只是泸建县一条虫!让他出来,我们老爷给他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你们再力拒追捕,就连他女儿都保不住了!”
聂和正骑马过来招呼薛佑歌,薛佑歌带着白道宁一起过去看他。
聂和正低声说:“那群是黄家的下人。黄拯已经被通告我们陈兵在江对岸了。有个卫夫人,是黄拯的小老婆,力劝黄拯故作无知,故意哄骗薛大人和柳大人进黄宅,然后设伏兵刺杀。但是黄拯另一个小老婆说,黄拯是真龙天子……什么的,反正就那套说辞,所以黄老爷要光明正大与敌对阵。”
白道宁听得都无语了:“所以黄拯选了后者?”
聂和正点点头:“不过黄家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消息,准备不及,好像现在庄子里人其实不多,所以他们要等援军来,所以打算今天坚守不出,一直等到来援。这几个人都是觉得黄家不会赢,至少觉得黄拯当不了这个皇上,所以守在侧门,等庄园里一吵就往外跑。那个蒋翰墨是北方逃难来的凶犯,杀了三个人,功夫不错,而且还特别信黄拯是真龙天子什么的这一套。”
白道宁点点头:“黄家现在还有多少能打的?”
“他们所知道的,现在庄子里还有四百个人以上,不过其中一半都是女人,还有老的小的,还有不相信黄拯真的能打赢的……说不定最后这一项最多。所以真的要动起手,我估计我们最多要对付一百人。黄家甲胄武器都不多,大多数应该最多拿把朴刀。弓箭手和投石机这类估计也不多……不过这个我们一开打就能知道了,就是两位大人前锋时应该离远一点。”聂和正说,“不过,据说五日前有一伙二十人来府里,都是精悍壮士。黄家可能真的有援军,大人最好速战速决,先擒黄拯!”
白道宁再次点了一下头,转头看向薛佑歌。薛佑歌想了一下,说:“那什么时候公开你的身份?我本来还以为黄拯要与我们周旋一会,准备等他表现出过度恶心的僭越姿态时,再公开你的身份的。”
“现在应该不用了。”白道宁迟疑了一下,“现在爆出我的身份,恐怕我会成为众矢之的。我还是惜命,所以就只能害得各位多匀一些本该属于我的风险了。”
聂和正说:“公子很客气!”
柳俊茂也赶过来报,他已经令快马去催江对岸的嘉虞县援军速速赶来,以及催旁边还没动作的卢家赶紧表态了。
薛佑歌只是点点头,转身招呼手下,声音越来越大:“黄拯僭越,拒捕,十恶不赦,死不足惜。我薛佑歌吃了大陶两代的官粮,你们也跟着我至少吃了大陶三五年的官粮,以后还能再吃三五十年的!我们吃了大陶的饭,就要为大陶做事,要为大陶除掉黄拯这样的害虫,天经地义!”
他的府兵轰然喊出“是!”的一声。
“黄拯不敢出来,他是个躲在壳里的老乌龟!丢了他大哥大嫂死在曲吴县城的脸!我们撞开他的大门,直接冲进去,把他从女人肚皮上揪出来!”薛佑歌高呼,“我们能不能赢?”
他的府兵轰然齐喝:“能!”
“谁要第一个去撞门?”薛佑歌厉声吼出来。
“我!”音浪仍然声势浩大,府兵们明显被嗜血的激情点燃,广袤肥沃的南方田野上几乎被激起阵阵带着余韵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