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抬头时,卢凯复发现正是刚才的汪延松。
汪延松把相扑用的服装重新换成正常的布衣,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连呼吸声都正常得不像是刚刚跟人打过一架,只是脸和脖子上还能明显看到汗印和运动后的泛红,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开始冒蒸气。他率先开口自我介绍:“我刚已经打完了,所以我先下来了。你刚刚不会光顾着喝酒,没看比赛吧?”
卢凯复嗫嚅:“我第一次看黄麻酒铺家的酒,实在是被吸引了……”
汪延松看起来倒像是理解了什么似的,大幅度点了几下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第一次看相扑,所以看不太懂啊?”
卢凯复心想,你没有明白!你完全没有明白!
汪延松豪爽地拍拍胸脯:“我给你讲解!”
……卢凯复心想,你是完全一点都没有明白啊!
汪延松立刻兑现承诺,开始给卢凯复认认真真地拆解舞台上演员的表演技巧和格斗技巧,灌输给卢凯复一堆高级的术语,卢凯复连纯看打人的这个热血劲儿都不想干,更别提还听讲解了,很想拒绝,但是不太敢,只能希望通过眼神暗示,使汪延松领悟精神,主动放弃。
但是汪延松显然没有领会到卢凯复的核心精神,只管给他继续叭叭叭的讲。这让卢凯复非常崩溃,在崩溃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之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连忙转移话题:“汪兄啊,我之前听你们似乎在吵什么星象?”
汪延松立刻停下讲解,想了想,说:“是的。你不知道这事?”
卢凯复摇头:“不知道,什么事啊?”
当时酒铺中人员往来嘈杂,所以汪延松的声音相当大,没什么密谈可言,卢凯复想这大约是所有人都可以听的内容,所以不担心听到危险内容。只听汪延松介绍:“这个是恭郁省上贡了一样写着‘五星出东方’的宝贝,天文馆又说,这个再过几年啊,就要出现五星聚会了,就正好应和了这个宝贝上的吉兆啊!”
卢凯复听蒙了:“什么?什么?什么宝贝?”
汪延松就给他逐一介绍这件宝物,写着“五星出东方利”的汉朝织锦,恭郁省郡守从一个盗墓贼手里抢了下来,现在想要献给大陶皇帝。一路上,恭郁省郡守完全没有保密,虽然也不算大加宣扬,但有心人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物品的具体信息。
另外一条信息,虽然难获得一些,但更简单,只要有少数人能获得这个消息,就能迅速传播得更加广泛:“据天文馆计算,五年之内,必会再次出现一次五星聚会,也就是能同时看到背星、太白金星、荧惑、镇星、岁星!”
背星即水星,太白金星即金星,荧惑即火星,镇星即土星,岁星即木星。在历史上,看到这五星聚合天象,对朝廷来说算是一个非常吉祥的征兆,如汉高祖刘邦攻入秦国首都咸阳的第二年五月,就出现过一次五星聚会,五大行星同时出现在东方井宿中。汉人就将汉朝的兴盛附会于五星聚会天象的出现,在《史记·天官书》上记载为“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
汪延松主动承认:“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有些时候,有些读书人会来酒馆里吃酒,最近这件事说得比较多,我就从他们嘴里听说过这件事。”
卢凯复听得似懂非懂:“听起来这是个吉兆啊!”
汪延松一叹:“谁说不是呢?”
卢凯复继续问:“我刚才听诸君说这个星象时,情绪激动,甚至都吵了起来?”
汪延松再一叹:“是啊!我们吵的不是星象!这个星象是天文馆算出来的,也不是我们能改的,我又不是龙王,改不了天气。再说,就连西坡先生的《西游记》里面那个龙王爷都改不了天气,他不是想多下点雨,就被玉皇大帝派魏征做梦斩了么,连人间的皇帝都拦不住行刑。我们不吵星象!我们吵的是这件宝物,这件宝物,我朝留不留得啊?”
卢凯复很茫然:“诸君为什么要在酒铺吵这件事?这不是礼部的事项吗?”
他的新入职岗位就是礼部大使,他怎么听都觉得这好像是他该干的活啊?
汪延松为之一滞,语气上就不够理直气壮了:“难道还不允许我们想想该怎么办了么?”
也许是生怕卢凯复再问这种比较直击关键的问题,汪延松立马赶着说了自己后续的发言:“我以为,最关键的在于,织锦上所说的五星出东方,不知‘利’在何方。当年据说汉高祖是在进入咸阳第二年看到的,那地方,我也不知道如今的行政区划,是给它划到哪里的。但反正应该不在江南,不在如今大陶治下的区域。这样的话,北方的东安罗,或者飞剑王治下的区域,不就成了被利的地方了么?这件东西不见得对我大陶来说是什么祥瑞啊!
“韦老二则认为,恭郁省郡守进京,肯定是来要钱的!就跟我们穷人每到年节之前,就要到处找比较付一点的亲戚借钱。哎,我这几年相扑是赚到了钱……说回这件宝物,韦老二认为,恭郁省郡守既然是来打抽风的,那这个宝物要下来,不管别的怎么说,肯定要花一大笔钱。如今大陶不是最缺的就是钱么?去年都加征口嚼粮了,结果如今马是有口嚼了,我们人却要没口粮了呀!
“但是呢,米老五又觉得,虽然有别的问题,但我大陶才是这个中原正统呀!当年太祖殿下以神迹立国,这说明天意就在我大陶,这毋庸置疑。但是现在我们大陶又士气不振,若是拿到这件宝物,正好能够提振士气!
“我还听有谁说,不管这件宝物别的方面怎样,这都是恭郁省如今献上来的。恭郁省现在由票号白家把持着,已经很多年没有向朝廷交税了。如今恭郁省见到这种宝物,就立刻选择了上交,这分明是主动对朝廷示好,朝廷如果不接受,恐怕会凉了恭郁省这些对朝廷友善者的心,这不就将恭郁省推得更远了吗!
“但又有人说,正因如此,这宝物若是一收,就象征朝廷对恭郁省的态度做出了改变,因此,这宝物更不能收了……”
汪延松来来回回列举了无数条正反方的议论,条条听起来都很有道理,正方和反方都论证充分,卢凯复完全不知道这些政治内幕,半张着嘴都听呆了,汪延松每多讲一条,卢凯复都算是多获得了一点信息,听来又觉得这新的一条合理……这让他最后就会觉得正反方全都合理!
最后,卢凯复实在是忍不住了,问:“诸君讨论完,这些说法能上达天听吗?”
汪延松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当然不能啊?”
卢凯复问:“这件事情恐怕要陛下最后敲定,你们聊完不告诉他,他怎么能接受你们的献策呢?”
汪延松的语气中充满了理直气壮:“难道就算不能决定最终的决策,我们还不能想想了吗?”
如果是白道宁在这里,他也许将给这些相扑演员锐评为:键盘侠!
而卢凯复显然不敢说类似的蔑称,他只能用一种强装着支持、但是语气上仍然保持怀疑的语气说:“壮士说得对!这个这个,啊,在下也认为,虽然我们……虽然诸位身居朝堂之外,但是诸君心向庙堂,为朝廷思考这些问题,那都是对大陶有益之民!都是为大陶着想!”
卢凯复心想,好险,差点就说“我们身居庙堂之外”了……这个官刚刚才当上,果然没有什么真实感,感觉还是跟当老百姓一样啊。
汪延松欣慰地点点头,开始主要讲关于星象的问题:“这件宝物本身确实名贵,但最奇特的地方,还是在于它印证了天象,也就是在数年之后会出现的五星聚会。公子刚才在旁边听的,应该就是我们在吵这个星象算不算对大陶的吉兆。我个人是认为,如果昔日汉朝的五星聚会,利到了江北,那现在大陶的主要位置却在江南,那这五星聚会恐怕就算对大陶不利,大陶就不应该收下这‘五星利东方’的文物。”
卢凯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这个五星聚会,反正是个好兆头,但是汪君怀疑这个好兆头不是对大陶的?”
汪延松立刻说:“不是,我只是说,这不一定是对大陶好,但是我不是说大陶没有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