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第二日起来得有些迟了,大约是因为茶喝多了,竟然有些失眠的倾向,不过李氏却说孕妇就是这样的,有的时候睡得很安稳,困的时候很多,不过有的时候又怎么都睡不着,让她别担心。
这个时候陈阿娇才有一种即将身为人母的感觉。
今日陈阿娇是不必去酒肆的,早上用过了膳食,她便带着李氏去就酿酒坊,之前曾经跟酒坊的老板谈过价格,不过大约是因为不看好陈阿娇一个妇道人家开的酒肆,所以那许姓老板很高傲,所以在当时谈价钱的时候也端着。
不过当时的陈阿娇虽然有谈判的技巧,可是谈判——没有筹码,再高明的谈判技巧都是无用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技巧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当时的谈判是陈阿娇处于弱势,不过现在陈阿娇已经有了新的筹码。
她的一杯酒楼如今在长安的名气就是他最新的筹码,而且是很大的筹码。其实谈判的技巧,一直都是锦上添花一般的存在。
酿酒坊是在西市,李氏一路上也说话,毕竟是在长安住了许久的人,所以对这边的风物也算是很了解。
长安多富庶人家,所以集市颇为热闹,陈阿娇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不过那得等手上有了钱才能够做得更好。
她的一杯酒楼一开始的顾客定位就在中高的消费水平,长安是个很适合开展商业的地方。
“刚刚你说这歌舞坊里都不敢唱长门赋,我怎么听到那边的便在唱呢?”
陈阿娇的手抬起来,指了一下不远处的歌舞坊。
上午的时候这歌舞坊还冷清得很,这种娱乐场所一般要等下午的时候人才多,入夜了才是最热闹的时候,不过因为有宵禁,也热闹不到哪里去,除非那些酒食之客是想进大狱。
李氏看了一眼,说道:“还不是宫里原来的陈皇后死了吗?唉,说错了,是废后,废后,她没了,陛下本来是说以翁主之礼葬她,只是这墓地却是给的皇后的规格,这可不合祖宗的规矩啊,不过人们都说皇上其实对陈皇后还有旧情……金屋藏娇的事情,咱们可都知道的……”
陈阿娇停下向前的脚步,扭头似笑非笑地看李氏,“你怎么知道得不少的模样?”
李氏没觉出陈阿娇有什么深意,还有些得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夫君是在宫里的,他知道的事情可多呢,回来了我就常常问他,才知道这么多的,听说陈皇后去了啊,这宫里就是卫娘娘的天下了。”
她脚步刚刚出去,又顿了一下,这李氏是成心不让自己走路了吗?陈阿娇摇头一笑,再听到这卫子夫的事情,她就想起来往昔的种种,最近总是有人在拿刀剜她心,要她不能忘记过往受过的屈辱。
竟然忽然之间又恨起刘彻了,无论如何,就算是他亲自端来的鸩酒,她也能坦然一仰脖子喝下去,然后告诉他,她什么也不在乎。只可惜,他是让卫子夫来的,不,也许是卫子夫自己来的,不过正如卫子夫所说,没有刘彻的默许,她怎么能来呢?
她都没有想到这恨意来得如此突然猛烈,几乎以下就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好在酒坊已经到了,这酒坊叫做如意酒坊,乃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酒坊,之前陈阿娇的酒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只不过店大往往欺客,陈阿娇之前就是被欺的那一个。
不过现在嘛,风水也得轮流转转。
走进这酒坊前堂的时候,陈阿娇的表情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甚至说是沉稳镇静,只是那酒坊的许老板对陈阿娇印象深刻,这一朝虽然不是太歧视女性,但是女流之辈已经被打上了“弱质”的标签,这许老板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弱质女流跟他谈判,还让他有些不得不答应的架势,一下就让他关注了起来,昨日那一杯酒楼一坛名酒砸到街上的大手笔已经是完全传遍长安,哪里还用得着这许老板去打探消息,早就已经到了许老板的耳朵里了。
别人不知道这一杯酒楼背后的老板是谁,可是他许庆是门儿清,一看到陈阿娇进来,他赶忙迎了上去,拱手便道:“乔夫人好手段,真叫许某无地自容,此前颇多误会,还望夫人大人大量。”
陈阿娇倒是没有想到这许庆如此识趣,她最喜欢跟聪明人合作,当下双手平叠举至额前,见了个礼,“许老板言重了,不过都是生意人,赶个营生。此行来是为了继续跟许老板谈生意。”
许庆猜得到陈阿娇的来意,忙将陈阿娇请进里间去,两个人坐下来商谈。
陈阿娇坐下来就直奔主题:“想必许老板已经听说了长安这种种与一杯酒楼有关的传言,我的酒楼的规模还会扩大,只是我缺好酒。”
这意思多明确,许庆做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知道陈阿娇是什么意思,只是话不能说白了,做生意就讲究明里暗里掐着的魅力。
“好酒也还有,只是这价钱也得商量的,我知道夫人您对面那家的老板也跟我要好酒啊。”
最近酒坊的确是酿出了新酒,许庆正待价而沽呢。
他得好好掂量掂量陈阿娇这个主顾是不是会是长期的。
陈阿娇知道当初她那酒肆的老板酒肆被对面的那家逼走的,门对着门做生意,她这边好了,对面可就有问题了。
打击竞争对手要从各个方面开始,这货源也是一方面。
“不过许老板你肯定是要做长久生意的人,我也不在你这里卡对方,酒一样也没关系,只要不比对方差我就照给钱。”现在酒楼开始盈利,陈阿娇说话的底气也足,“不过我最想知道的,贵坊有没有什么新的酒类?”
这许庆的目光一下就古怪起来了,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莫不是这乔夫人听说了什么消息才过来问这个事情的?
他这表现倒是让陈阿娇惊讶了一下,本来是想定制特别的酒类的,可是看许庆这架势,像是已经有了?这样倒是省事。
“许老板这情状,似乎是已经有了新品?”
许庆做了多少年才将自己这如意酿酒坊做成了长安第一,自然是有心得在里面的,“不瞒夫人说,的确是有新酒,是用果子酿的,不过口感比以往的果酒好了不少。”
陈阿娇显出了几分兴趣,汉代的酿酒技术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这个时代有很多名酒,长安物阜民丰,大多数名酒在这里的大酒坊都能够找到。
“夫人如果感兴趣的话,不如移步。”
谈生意,就是要让顾客看到实物,感受到商品的魅力。
陈阿娇懂这个道理,许庆也懂。
她到了院后,发现很多人正在忙碌,将那酒液分装开,许庆带着她走到了一间屋子前面,而李氏则跟在陈阿娇后面,虽不说话,这心思却活络着。
她看陈阿娇这驾轻就熟的样子,猜测这可能是出自什么富商巨贾之家,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来头。
陈阿娇一看这房间,放着许许多多的大坛子,其中一坛酒旁边站了人,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白皮肤大眼睛,似乎还在看着酒坛子。
“小宇,怎么还在这里?”许庆问了一声,然后才想到给陈阿娇介绍,“乔夫人,这是我这边的伙计萧宇,这新酿造的果酒都是这小子的主意,有想法着呢。”
这么说倒是个可造之材了。
陈阿娇听出了许庆对这萧宇的赞赏之态,于是顺着夸赞道:“那还真是英雄出少年了。”
那萧宇抬头看了陈阿娇一眼,又赶忙埋下了头去,脸颊却是有些红了,想必是没什么人这样称赞过他吧?是个比较内向的害羞的孩子。
“我这酒坊以后得传给这小子不可,来,夫人您请看——小宇拿只酒尊来。”
他吩咐了萧宇,拿来一只酒尊,盛了一点那坛中的酒,酒色偏黄,陈阿娇先嗅闻一会儿,酒气不弱,却有种清甜的味道,如今的就都偏甜,很少有辛辣,这酒却似乎是二者具备。
在许庆和萧宇的目光之下,陈阿娇的唇淡淡地沾了一些酒,只挨了一小口,细细地品了一下酒味,然后放下,他们两人看陈阿娇的笑容,本以为是脱口而出的赞叹,却不想陈阿娇说道:“这酒的味道还太薄。”
不单是许庆,就是萧宇也突然之间变了脸色。
这青年竟然一下站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地变了,他低下头,却慢慢地合上了酒坛的盖子:“夫人说得对,这酒味的确不够厚,不过夫人这样说,可有什么想法?”
陈阿娇站在那里一整袖子,闲雅得很:“我看着这酒是杏子酒,杏子的味道虽然足了,只是却顾此失彼,忘记了这杏子酒本来是酒。萧公子精通酿酒一道,可否知道九酝酒?”
“凡酒经过就此酝酿,最后成酒,称之为九酝,于是口感醇厚,闻之欲醉,普遍指多次反复酿造……”说着说着这萧宇的表情就变得深沉起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许庆想不到陈阿娇还算个行家里手,一时意外:“想不到夫人对于酒道见识不浅……”
陈阿娇才是真的汗颜,不过是读过的书多了,什么都知道一些,却是什么都不专精,她专精的也就是看个人而已。当下便将那双手一抬,有些赧然:“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还请许老板不要介意,您要让我来酿酒,定然是没有什么办法的,我也就是说说,一切还是得看萧公子的。”
萧宇却站在哪里陷入沉思,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许庆和陈阿娇走出去,她看许庆面色有些奇怪,怕是自己方才的言行有些失当了。
她想了一下,又一笑:“许老板,你那一大坛酒,不知道算不算入你我谈生意的范畴?”
“做生意,自然是什么都卖的,不过乔夫人您不是觉得那酒不好吗?”许庆愣了。
陈阿娇摇头,她是自己喝过的酒多,现代的蒸馏酒简直遍地都是,中国人喜欢饭桌上谈事儿,她喝的也不少,在馆陶公主府也没少折腾过,虽然后来自己失忆了,馆陶公主觉得旧日的那些东西晦气,全部销毁了,可是自己还记得。现在觉得萧宇的酒不够好,却不代表在别人那里不好,“能够在如今的条件下做到这样,萧公子已经是很厉害了,这酒只是还有进步的空间,可是单单与其他的酒相比较,已属上品。”
许庆顿时释然了,跟陈阿娇说话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她能够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同时还能顾及到自己的面子。文人们说的春风拂面大约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活了半辈子,这么精明的女人倒是少见。
这许老板心思一活络起来,谈生意也爽快,陈阿娇给他提出了一种新的经营方式。
“许老板的酒坊虽然是大酒坊,可是我看着生意却不算是很大的,窃以为许老板可以考虑这样一个方式。先给酒,后收钱。”陈阿娇一点没有顾忌地将这样一个方法说了出来。
许老板当即道:“怎么能?”
“许老板少安毋躁,有的酒肆生意比较小,喜欢跟熟客合作。您也有自己固定的客源,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呢?您设想一下,如果您愿意先承诺给他们酒,让他们卖出去了再给您钱,没有卖出去的酒您再回收,岂不是能够得到他们的好感?而对于资金不是很足的人,就能促使他们开店,为您盈利——”
她话还没说完,许庆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可是过了很久,又慢慢地舒展开了,他长笑了一声:“夫人真是个聪明人。”
“许老板过奖。”陈阿娇倒是谦逊,两个人你来我往很快直接谈定了生意。
离开的时候李氏很不解,“夫人您怎么——”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许老板很可能收不到别人的钱?”陈阿娇知道李氏在想什么,笑着问了一声,她随意停下来,在路边的摊铺上拿起了一块用红绳穿起来的小玉坠子,看上去还挺精致,问了个价,随手让李氏付了钱,就拿在手上把玩,慢慢地往前面走。
李氏怎么也想不明白:“要是我赚了钱肯定不会把钱给他的呀——”
“你真的不会吗?”她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看到挂在摊铺上面的娃娃面具,卖面具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她过去拿起一个可爱的粉脸娃娃面具,笑着继续对李氏道,“你只做那一笔生意吗?以后酒肆还要不要开下去?还要不要货?这对于店家来说是完全没风险的生意,他们只赚不赔,是你的话,你选择长久生意还是捞一笔就走?”
李氏一愣,“那这全长安不都是帮那许老板卖酒吗?”
陈阿娇将那面具遮到自己的脸上,颇觉有趣,“那不是很好吗?我们本来也就是个卖酒的,有这么个没风险的买卖,许庆他就是人心所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么好的生意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做?我只能说,钱是要大家赚的,我赚不了的,不如送给别人做个人情,做生意要的就是个‘信’字,我做的是长久的生意。”
她正这么说完,却不妨一群孩子跑着跑着从她身边过去,竟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虽躲得快,却也震落了那腰间松松挂着的玉坠子。
“霍去病你给我站住!”
……
陈阿娇拿着面具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将那面具放下了一半,抬眼向着街道上看去,却不妨看到那人长发竖起,一身暗金色的绣纹深衣,双手抱着,笑着看前面跑着的一群小孩子,那向来凌厉的眼睛眯起来,却是大声笑了,“哈哈哈你们慢点跑,别撞了人了……”
刘彻。
阳光下大声笑着的君王么?
那玉坠子跳了几下,竟然到了刘彻的脚边,他眸底是青天和日月,就那样注视着远处,却听到脚边有声音,身边的李陵道:“什么东西?”
郭舍人却气急:“那帮臭小子把人的东西给撞掉了!”
刘彻刚刚下朝,一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红线绕在指间,那是一个兔子模样的坠子,看着倒也玉雪可爱,他对着身边的李陵一扬手:“这跟我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差不多……”
郭舍人讷讷一指街边上拿面具站着的人,“陛……九哥,那是别人的……”
陈阿娇忽然心底有什么隐约地冒上来了,她转过身,招手想让李氏一起走,却不妨刘彻已经走了上来,对着她摊开手掌:“夫人的东西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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