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来意,他只是想要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因为总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漏掉了什么。
不得不说,刘陵才是张汤心中最大的隐患,这个女人太聪明,尽管现在刘彻逼反淮南王顺势推行推恩令的计划已经是胜券在握,但最后会横生出什么枝节,谁也不知道。
“匈奴战祸不断,只是捷报未传,私下里说句大不敬的话,踏平匈奴,还有些时日。”
陈阿娇听着张汤的话,这一字字一句句,总觉得古怪,她抬了眼,看着张汤,“你深夜里还穿着官服,想必是才从宫里出来。”
“夫人心思灵巧,张汤自然比不过。陛下隐约有担心财资供给的问题。”
他说了这么一句,却不想陈阿娇接了一句:“白金与五铢钱?”
张汤豁然抬头,那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那一刻的陈阿娇,让他有一种智多近妖的错觉?然而事实上,在陈阿娇的心中,只觉得张汤是智多近妖。
白金与五铢钱的想法,张汤以前曾经在朝中说过,那个时候陈阿娇还没有被废,不过当时只是策论一样提了出来,却没有想过要使用,这个时候,时机已经接近了,如果刘彻执意要讨伐匈奴,必然面临财政上的困难,再加上打压豪强地主的想法,刘彻一定会在全国范围内禁止私人铸币,发行新的铸币,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夫人,料事如神。”
陈阿娇笑起来,“张汤,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闹得自己晚节不保,很有意思吗?后人提起来,你张汤就是为了皇帝,不顾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你阴险狭隘,嫉贤妒能,甚至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背负骂名,就连司马迁为你作传,怕也只能放到酷吏传中,值得么?”
值得么?
张汤也很想这样问自己,然而许久,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的初衷。
何为法?家国大义面前,张汤又应该怎样选择?到底什么是正确的?张汤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身死何足惜?
他想要告诉陈阿娇,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就算是会落得跟商鞅一样的下场,也无所畏惧,只是他终究没有说,用那沉默,回应了陈阿娇略带着叹息的目光。
上位者总是会有一种奇怪的惜才之心的。
陈阿娇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很奇怪,现在她到底算是什么呢?
旁观者一样看着这大汉朝风云起起落落,像是完全不受其扰,实际却深陷其中,那些历史上的人物,都在自己的眼前,让她很迷惑。
只是这样的迷惑也没有留存多久。
陈阿娇问道:“淮南王,是真的要反了么?”
淮南王要反,她肯定就不能出去,如今这大汉朝,外有匈奴之患,内有淮南王变乱,这是一个危局,走到哪里都不安全,一直待在长安,她也觉得不舒服。
陈阿娇闭上眼睛,又开始隐隐头疼。
“前日遣郭舍人去淮南,欲传推恩令,不过圣旨没有颁下去,被刘陵半道上拿走了。别的都不麻烦,唯一麻烦的是——东方朔现在淮南王处。”
这也是张汤想来说的,他隐约感觉得出来,陈阿娇跟东方朔的关系不浅,连推恩令的下篇都拿得出来,想必陈阿娇与东方朔之间曾有过一段交流,他唯一摸不准的人就是东方朔。
这也算是宿敌了。
陈阿娇皱着眉,“东方朔在淮南王那边,不该是使坏吗?你担心东方朔干什么?”
“大约是张汤本人对他的一种感觉吧。”
忽然想起来,东方朔才是那个智多近妖的人。
陈阿娇正要一摆手,说不要担心东方朔,可是却忽然想起来东方朔将那三千竹简赠予自己,没留下一句话,推恩令下篇也是在自己这里,他到底是想要借自己的手做什么呢?
他以为,自己会将推恩令给刘彻吗?
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东方朔希望事情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发展,刘彻根据推恩令上写的步骤来行事,他以为自己身怀有孕一定是想要回宫,或者因为各方逼迫,不得不回宫,这样那三千竹简最后还是会回到刘彻的手上。
东方朔写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为了给帝王的,没道理给自己,唯一能够促使东方朔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人,就是张汤。
在东方朔的眼中,张汤嫉贤妒能,怀疑东方朔是要将这天下的官都做完了,所以这竹简落到张汤的手中肯定讨不了好,只能放到陈阿娇这里,反正他左右算计,这竹简最终还是要到刘彻那里的。
陈阿娇心里分析了一遍东方朔的为人,最后摇了摇头:“东方朔还不至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终究不可能帮助淮南王。”
张汤听陈阿娇这么说,知道自己不能够改变她的想法了,最终还是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而是劝告道:“淮南王叛乱一事,到底可能会危及长安,您——不考虑换个地方吗?这里临近城门,毕竟不安全。”
陈阿娇摆手,“日后再说吧。今日你既然来了,那么我还有一件事不得不问。”
她注视着张汤,张汤却垂眼,“夫人是要问阮月吗?”
“现下正在关键的时刻,我不能容忍自己身边还有任何危险,一个卫子夫已经足够让我头疼了,好歹还有馆陶公主能够协助。至于阮月,她是宁成的女儿,现在宁成已经是一方豪强,你以为我真的能够容忍吗?”
陈阿娇发现,自己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仇人太多。
张汤却道:“阮月已去了宁成处了,不在长安。”
张汤不欣赏阮月的为人,陈阿娇也是一样,她已经不在长安的话,陈阿娇也不能再做什么。
她最后想问的一个问题是,刘陵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可是最终问不出来。
二人说了一些逼反淮南王之事的细节,最后陈阿娇问道:“张汤,你我也算是相交一场,虽不喜你为人,但我有一句忠告——莫要误己。”
张汤已经起身,但是这个时候却忽然顿住,他向着陈阿娇一拜,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浮起了几分飘渺不定的神光,却背对着她道:“若是已然误了呢?”
他知道她指的是刘陵的事情。
陈阿娇眼底一片雪色,最后却神色如常,“淮南王变乱一事了结之后,刘陵给我处理。”
张汤道:“夫人不说,陛下也会如此的。”
于是他告辞了。
于是这一室,又恢复了冷静,乱局将起,陈阿娇将一切可能的情况都算了一遍,最后那笔尖,还是落在了卫子夫的身上。
次日,她着赵婉画送信给馆陶公主,密切注意宫中卫子夫的动向,之后却来到了藏书室,三千竹简全部排列在这房中,看上去密密麻麻,却也整整齐齐,主父偃已经成为了书房的常客,这不像是陈阿娇的藏书室,倒更像是他的了。
主父偃像是陈阿娇豢养的一匹狼,到底是不是能够为她所用,尚未可知,但是在这匹狼还不能够对月嗥鸣的时候,她还要将他紧紧握在手中。
东方朔这个人,始终是偏向卫子夫的。
不管卫子夫是怎样的人,在外她有贤名,并且表面上羽翼未丰,更重要的是他的兄弟卫青,能够为刘彻出力,东方朔曾经做过卫子夫的教习老师,教导过卫子夫很多事情,所以东方朔这个人,陈阿娇拿不准,他大约是偏向卫子夫的。
不过东方朔在淮南,又能跟卫子夫有什么联系?
这之间,差得太远了。
她看着这三千竹简,却听到背后主父偃的声音,“夫人心含杀意,站在此处。”
“洛阳那边的事情,都妥当了吗?”
陈阿娇此前说,洛阳那边的事情需要暂缓,不过必须备办妥当,她随时会过去。
主父偃点了点头。
陈阿娇站在这书室前面良久,最终还是将那心思压了下去,李氏那边抱着孩子在外面看风景,她让李氏将孩子抱过来,自己抱着。
浮生,这就是自己的浮生了。
眉毛还很淡,眼睛睁着,一直看着院子里的绿树,“主父偃,你看这孩子,可有帝王之相?”
主父偃心头一惊,差点直接给陈阿娇跪下来,他刚想说,这种话可不敢随便说,可是一转念,却忽然之间考虑到了什么,一脸的惊骇:“夫人你——”
“我说他没有。”
陈阿娇看着小浮生,扭头对主父偃笑了一下,那眼神之中的坚定却让人有些看不明白。
淮南王叛变的消息传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小浮生能够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娘”这个字的发音有些复杂了,小浮生第一个喊出来的却是“妈妈”,这让陈阿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唯一让她不高兴的是,浮生似乎很喜欢刘彻。
李氏说,大约是因为浮生生下来之后,第一个抱他的亲人是刘彻吧?
他总是给小浮生带来一些做工很精细的玩意儿,会给他讲经义策论,虽然这小家伙还根本听不懂。
这一天刘彻是白天来的,坐在院子里,夏日的浓荫已经厚了,他将小浮生放到那棋盘上,给他讲笑话,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这些笑话都是曾经自己在刘彻小时候给他讲的。
刘彻讲完了一个故事,就伸手去逗他,自己笑得开心,却还要问根本听不懂的小浮生,“好不好笑?”
这个时候小浮生就去抓住他的手,咿咿呀呀也不知道是在说着什么,刘彻要是继续逗弄他,他就哭起来,死活要到陈阿娇怀里去。
刚刚开始的时候刘彻还很郁闷,不过时间一长,也就发现——小浮生根本是个小财迷,他只要将腰上挂着的玉佩拿下来给他,小浮生一抓住,肯定是眉开眼笑的。每次刘彻讲完一个笑话,小浮生不会笑,要等刘彻拿出了玉佩和其他的小玩意儿才会笑。
赵婉画往往在一边看得头带冷汗,曾对陈阿娇疑惑道:“夫人,我怎么觉得浮生他似乎……”
“似乎是故意的吧?”陈阿娇知道赵婉画想说什么,她其实也这么感觉。
这孩子生来似乎就忒坏,一肚子的心思,看着那么小,也根本是不懂坑人啊。
后来李氏说漏了嘴,在陈阿娇面前说笑道:“可能是娘胎里就带着的……”
这才是正正经经的坑爹。
小浮生自己的物件专门有个小匣子装着,不管是谁送的东西都放着,不过刘彻的玉佩都放在其中一个匣子里,小浮生每天睡醒了都要指着那小子的方向,发出“喔喔”的声音,要赵婉画或者李氏,更甚至是陈阿娇,抱他去那匣子里看看,还要伸出手去那匣子里搅和一番。
又一次陈阿娇实在见不惯那些玉佩,全让赵婉画给拿起来放到另一个匣子里,准备直接给刘彻送回去,可是那天小浮生去检查自己的所有物和私人财产的时候,见到这些玉佩全部不见了,直接就大哭了起来,怎么劝也劝不住,陈阿娇是硬了心肠,不想让小浮生继续接触刘彻的东西,可是她能狠得下心,赵婉画狠不下,竟然又去拿了那盒子来。
于是小浮生直接将那匣子抱紧了再也不松手,一直抽抽搭搭地哭着,好一会儿才停,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连睡觉都抱着,谁只要一伸手向着他的小匣子,他立马就能哭出来。
陈阿娇心下是绝望和灰暗,刘彻来了却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匣子哄了下来,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说又带着小浮生去骑马,他要求带小浮生出去一会儿,可是陈阿娇不答应。
最后他说:“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长安的驰道,只有天子的车驾能够经过。
刘彻便抱着小浮生,站在那车驾上面,将他举高了,“浮生,这便是父皇的江山。”
小浮生睁着眼,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这长安的九重宫阙,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又也许只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坐在这样华丽威严的车驾上,竟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还手指着远方,咿咿呀呀,刘彻将他放在自己的肩上,看着小浮生手指着的方向——西北。
刘彻看着眼前宽阔,并且除了他再也看不到别人的驰道,淡淡道:“浮生手指处,也将是父皇的天下。”
他袖笼日月,只这样一指,遮盖了天和地,这盛夏的天气,晴雨不定,淮南王之乱,忽然就这样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淮南王之乱不准备写很久,估计就直接一笔带过了。
▄︻┻┳═一……下午在大巴上度过,希望我也能丧心病狂在车上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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