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觉的时候,总觉得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旦白和馥郁都没有听见,她心知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担忧之余,却还要将这样的焦虑隐藏起来。
今日有阖宫宴饮,陈阿娇也要参加,夫人位比列侯,也算是尊贵异常了。
本来旦白说要盛装打扮,陈阿娇却摇头阻止了她,“不过是一次宴饮,何必引人注目,”
她的浮生还未找到,要她强颜欢笑已经是折磨,还要穿上这艳丽的衣服,当她是后母吗?
“对了,馥郁呢?”陈阿娇忽然看见身边少了一个人,这才想起来。
旦白回道:“在甘泉宫……贵枝那边,似乎有些反应。”
“卫子夫不懂得笼络人心,真若论恃宠而骄,谁比得过她?”陈阿娇冷笑了一声,却闭上眼,任由旦白将玉色的步摇插在自己鬓发间,再睁开眼的时候,镜中,便只有那个厉害的陈夫人了。
她抚了一下那步摇
上林苑处,塔楼连着栈道延伸到前方的湖泊之中,黑白两色的阳光下耀目无比,而水域,却是平滑如镜,只有在水面上的微风吹过来的时候,才泛起粼粼的波光,湖边是柳树成行,芳草地上,嘉树成荫。
附近有建章宫,也离陈阿娇曾经居住的长门宫很近。
此处倒是避暑的胜地,尤其是这环境相当幽雅,陈阿娇一来便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被宫人引着落了座,才发现是在刘彻的左手边,而卫子夫浓妆艳抹,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漆案边,陈阿娇看着都替她辛苦,大热天还在怀里穿着个假肚子,卫子夫真是能忍。
“陈夫人怕是酣睡,这才姗姗来迟,当罚酒一杯。”刘彻端起一杯酒,那眼眸注视着她,带着隐约的笑意。
这一日,帝王穿着寻常的服制,不是朝服,也不是庙堂的祭服,只是普通的深衣鹤氅,却在领口袖口处印有金色的花纹,在威严之中,便为他添了几分优雅与尊贵,眼眸开阖之间有锐光隐现。
陈阿娇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被宫人满上的酒尊,端起来,终于看向他,“臣妾来迟,罚酒一杯。”
一仰脖子,双袖一遮,再放开的时候,将酒尊翻过来,只有残余的酒液低落下来。
“夫人好酒量,不过按着规矩,不是来迟罚酒三杯吗?”刘彻看她如此爽快,反倒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臣妾酒量不好,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陈阿娇眼含深意地看了刘彻一眼,却收回了目光,低头不语了。
如今群臣尽皆列席,头顶有凉棚,湖上有微风,绿树遮蔽了阳光,这上林苑中,此处是阴凉的好地。
陈阿娇状似不经意地往群臣列席的位置看去,张汤在九卿的位置上,后面有董仲舒汲黯减宣兒宽赵禹等人,在后面与桑弘羊接近的位置上,主父偃赫然在席。
陈阿娇看着眼前的李子,小小一颗,堆起来放在这盘里,看着倒也诱人。
卫子夫拿起一颗来,便往嘴里送,后面的贵枝忙道:“娘娘,这李子很酸——”
刘彻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却听卫子夫解释道:“陛下,近日妾身用膳时没什么胃口,就爱吃这酸的。”
她身后立刻便有别的宫人道:“孕中爱吃酸,便是生男的征召了……”
于是卫子夫羞怯地低下头,刘彻一垂眼,却命郭舍人将自己面前的这李子也端过去放在了卫子夫的面前,“你既然喜食酸,便每日让人给你送来。”
“谢陛下。”卫子夫垂下头,耳垂都粉红了起来,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前方却来了一名艳妆女子,陈阿娇抬头看去,原来是平阳公主也来了,“平阳叩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阿姐快快平身。”刘彻一挥手,免了平阳公主的大礼,又说道,“阿姐有孕在身,何必拘礼?还是快些坐下吧,卫青在战场上可是大大地有功啊!”
平阳公主襦群翩翩,眼角描开,抬眼看人的时候便觉得那眼波流转,生出来的却不是什么魅惑的味道,而是一种精明的凌厉,此女乃是王太后的女儿,又是长公主之尊,也在刘彻继位的时候出了大力,现下却是因为卫青的缘故,格外地尊贵了。
她谢礼之后便退到一旁坐,这位置恰好在卫子夫的身边,陈阿娇这才注意到平阳公主竟然也是腹部隆起,乃知这是卫青的孩子。
陈阿娇当下只觉得头皮一炸,想起自己特命旦白泄露出去的狸猫换太子之事,便觉得平阳公主与卫子夫之间的眼神交流格外诡异,她的手抖了一下,别人却看不出来,只有陈阿娇知道,一道微波在酒尊之中划过,随即消失了影踪。
群臣一般来得比较早,今日不拘礼数,外面的人也有在相互交谈的。
张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端起来,却不喝,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情,眼底竟然透出几分狠煞来。
旁边坐着的减宣瞧见了张汤端着酒一动不动的场面,便笑道:“张大人似乎有心事。”
虽同为酷吏,但张汤一向不喜与减宣等人交往,众人之中,只有赵禹与张汤还算是谈得来,有事情也会偶尔商量一下,不过跟这减宣,也不过仅限于认识了。
张汤冷淡道:“不过是在想,西北的战事何时能够平定下来而已。”
他这种冷淡,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种傲慢,陈阿娇开过他的玩笑,说他这固执刻薄的性子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可是张汤却说,生性如此,何必遮掩。这句话却噎住了陈阿娇,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便冷笑一声,说他哪一日因这性格被人诟诬,别指望她还能救他。
被人诟诬?
陈阿娇对张汤前景的预测,似乎一直不乐观,原来说张汤会自刎而死,现在说他会被人诟诬。
张汤埋下头,不再说话了。
减宣搭话无果,暗暗一甩袖子,却是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有着几分嫉恨。私下为刘彻办事,减宣可是知道,那件事情是万万不能让张汤知道的,原本陛下让自己去办事的时候,他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是久而久之,便明白这跟那座上的陈夫人有关,陛下有什么打算,减宣不清楚,可是陛下不让张汤知道,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也许陛下已经开始不信任张汤了,不过那一日自己去告状,陛下似乎不允许别人说张汤的任何话,这让减宣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刘彻可能是对张汤起了猜忌,至少已经是不能信任张汤了,可是自己告状又被厉言驳回,陛下到底是信他,还是疑他呢?
刘彻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减宣想想找不到答案,便自己喝了一口酒,他这人心狠手辣,又善于机巧逢迎,其实论狠辣,他不如张汤,论机巧逢迎,又比不上田蚡等人,倒中间不两头地吊着也难受。
他右边便是赵禹,乃是张汤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见减宣独自一人饮酒,劝道:“酒喝多了伤身,喝酒容易误事。”
减宣笑道:“赵大人不若说,这喝多了还容易乱性呢。”
赵禹却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他虽平素与张汤为伍,但因为为人公正,在这朝上也算是吃得开,而且人缘不错,比起张汤,在为人处事上乃是高明了不少的。
“减宣大人,这可是在宴席上,莫要胡说八道啊。”
减宣笑笑没说话了,一手却放在的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算计着什么。
张汤坐得不远,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在听到某一句的时候,手指却缓缓地扣紧了,终于还是将那酒尊捧起来,大袖一遮,饮尽了。
美人泪,杯中酒。
张汤心底翻涌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坐在那里,且看那烹羊宰牛,载歌载舞,竟然也是没有心思的。
主父偃官职不高,陪在末座,咂咂嘴喝着这寡淡无味的酒水,叹了口气。
桑弘羊与此人同为侍中,也算是有颇多的交集,汲黯在前,还是那病歪歪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他看主父偃这一脸悻悻然的表情,笑道:“先生似乎不怎么看得上这皇家的酒啊。”
主父偃大骇,转过头来恨不能捂住桑弘羊的嘴,偷眼一瞧周围,嘘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将那酒尊端起来,指着这酒尊,凑过去小声对桑弘羊道:“这可是皇家的酒,陛下的酒,这好不好喝咱们哥俩知道,你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说啊。”
主父偃拍了拍桑弘羊,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我何必说呢,你都明白”,看得桑弘羊是闷笑了一声,“也就你主父偃有这个胆子。”
他这么一说,主父偃胆子还真的就来了,当下一口吸干了杯中酒,将那酒尊往桌上一放,嘿嘿笑道:“难道这酒有我一杯酒楼的好?”
桑弘羊摸摸鼻子,“那倒也是。”
“哎,这不就对了嘛?我主父偃啊,就是眼界太高。”他这话,一语双关,眼界高不高,可不仅仅是在酒上。
桑弘羊也端起酒杯来,与主父偃碰了一下杯,“再高,也要慢慢来。”
主父偃再次干杯了,也朝桑弘羊一笑,却看向了远处的陈阿娇。
这算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看到陈阿娇,宫里的消息倒是能够通过馆陶公主传来,只是到底还是不知道夫人怎样的,不过夫人也永远是那冷冰冰雪山一样的表情,让人一见就不敢亲近了,反倒是夫人身边那两宫娥,长得还不错啊……
桑弘羊一看主父偃那眼神,也跟着转头,又转回来,将酒尊放下,却忽然有些看不透主父偃这个人了。有的时候觉得主父偃是完全很正经的一个人,可是这个时候反而有些让人不明白,有的时候说话高深莫测,有的时候看上去完全像是个无能的酒囊饭袋,比如此刻——那两眼色眯眯地,差点就没粘到陈阿娇身边那两名宫人的身上去。
看不懂,看不懂,真不知道陈阿娇为什么会将这样的一个人养在自己的身边,也不知这样的人到底能为陈阿娇带来什么。
主父偃自然知道别人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可是他似乎生来就是游戏人间的,在他的认识之中,东方朔便是那伪君子,假隐士,有那满腹的才学,却还说自己对权势没有。
别人说他主父偃恣睢放旷,他却觉得自己这才是真性情。
宴席早就开始,酒过三巡,陈阿娇借口头晕出来了,去湖边上吹吹风,忽然看到前面大柳树下有人,便问道:“前面是谁?”
“夫人,似乎是廷尉张大人的妻室和次子。”馥郁一看那身形便知道了,提醒道,“您忘记官员女眷也可以来参加此次宴会了吗?”
陈阿娇一按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你不说我还真的忘记了。”
陈阿娇走近了两步,乃是在一处小山丘上,站在那树边看着眨了眨眼,听着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夫人?”
馥郁和旦白都听不懂这句话。
陈阿娇心说自己真是病了,不过是这么随口一提罢了,便随意道:“只是感慨几句而已。”
许多年前,这里的一片柳树,还是新栽的呢。
她向着陶氏那边走近了几分,张安世却眼尖,一下看到了陈阿娇,便对陶氏道:“是夫人,娘,您看——”
陶氏正跟张安世玩笑,忽然看到张安世那手一指,便也跟着回头,在看到陈阿娇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却拘谨了起来,躬身叩首道:“妾身叩见夫人,夫人——”
陈阿娇却一摆手免了他的礼,“不必多礼,我无意打扰你们母子二人。”
张安世却抬头看着她,还是那好奇的目光,本来被陶氏压着也要给陈阿娇行礼,这个时候他倒是疑惑了起来:“为什么我需要向夫人行礼呢?”
童言无忌,却吓坏了陶氏。
陈阿娇总觉得陶氏是在防备自己什么,可是她也知道,陶氏防备自己是应该的,一时心中复杂,却勾起了嘴唇,轻松地挑眉对张安世笑道:“谁说你需要向我行礼的?以后你见我,不必行礼。”
张安世仰起小脸笑起来,牵住了陈阿娇的袖袍,“夫人真好。”
他笑意盈然的脸,让陈阿娇想起了小浮生,差一点便要落下泪来。
“夫人是想哭吗?”张安世有些懵懂,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头,“爹说,哭鼻子的小孩不是好小孩。”
陈阿娇忽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张汤竟然也会说这种话?她藏在心中的惆怅,也算是被张安世纾解了几分,她摸了摸他的头:“我倒不知道你那死板刻薄的父亲,竟然也能说出这种俏皮话来。”
张安世立刻不高兴了,撅着嘴,“父亲自然不是这样说的,只是就是这个意思嘛……夫人你说他坏话,我不高兴了!”
当真是小孩子心性。
陈阿娇咳嗽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好好,你父亲是这世上最正直最有修养的,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陶氏只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她知道陈阿娇真实的身份,也知道她在宫外过过怎样的日子,此刻却能够一身云淡风轻,状若无事地坐在宴席之上,而小浮生……
一场大火,终究是改变了许多的,可是陶氏得知宫里有了个新的娘娘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安了下来。
她没有证据,却有女人的直觉。
“安世还小,不懂事……”
“不小了。”陈阿娇忽然接了这么一句,眼神变得幽深了那么一些,她是想到了别的事情,可是一回过神来却看到陶氏吓得脸色发白,她知道她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陶夫人莫要误会,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而已。”
小浮生的事情,是个禁忌,孩子失踪的事情,张汤虽然没有对陶氏说,可是陶氏也能够明白几分,猜得出是怎么回事,现在陈阿娇这样对自己解释,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
张安世看得出陈阿娇不高兴,上来牵住她的手,“夫人不要不开心了,我把新编的小兔子送给你。”
他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皱了皱小脸,似乎有些不舍,不过还是一咬牙,递给陈阿娇:“原本是打算编来送给爹的,不过夫人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就送给夫人吧。”
陈阿娇推回去:“既然是给你父亲的,便到时候亲手交给他……”
“夫人这是嫌弃安世的礼物吗?”张安世眼圈有些红,看上去都要哭了。
陈阿娇连忙投降,无奈笑道:“好,安世做的都是最好的。”
她摊开掌心,张安世将那草编的小兔子放进去,白皙的手掌衬着那莹绿的小兔子,虽然这手法略显得笨拙,也不如外面手艺人们编的讨巧,难得的是这一份心意。
张安世,也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
陶氏叹气道:“这孩子就是会胡闹。”
背后宴会上的管弦丝竹之声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吹弄起来了,便听一人开始高歌,远远地听不出是在唱什么。
陈阿娇挽着张安世的手,却淡淡对陶氏一笑:“这孩子的福气大着呢……”
声音比较模糊,转眼便被吹散在了水风中,陶氏心头直跳,却不敢多问,也跟着陈阿娇回了宴席。
张安世好奇地看着前方刘彻坐的地方,两眼之中带着几分渴望,陈阿娇于是道:“安世想去前面看看吗?”
张安世不顾陶氏的焦急,点了点头。
陈阿娇安抚陶氏道:“孩子想去看看,我带着他去,夫人不必过于挂心。”
陶氏知道陈阿娇担忧浮生的事情,骨肉分离之痛,她同为母亲,也知晓一二,于是道:“劳烦夫人了。”
陈阿娇道:“不必挂怀。”
却在这一片乐声之中,牵着张安世往前走,从张汤面前走过的时候,张安世停下来对张汤行了一礼,张汤却站起来对陈阿娇问礼,陈阿娇站定,却说道:“我带安世去前面坐坐,张汤人不必担心。”
“犬子懵懂,夫人……”张汤紧抿着嘴唇,看了张安世一眼,张安世有些害怕,他忽地想起陈阿娇曾说自己对孩子过于疾言厉色,只是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疼爱。
陈阿娇摇头,又牵着张安世走,却道:“张大人还是坐下饮酒吧。”
乐师李延年,击筑高歌,正当中一群教坊舞伎踏乐而舞,赏心悦目。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最难得……”
平阳公主双袖一遮,)作者有话要说:~气厂一……争取下个月月初写完这个文。还有两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