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伸手不见五指,纪俣琨坐在床上,看向来人。
身形并不清楚,裹在黑夜中,只觉得消瘦异常,声音平静。
纪俣琨了解过这位X医生,她的方法,需要针灸,在身上扎穴位。从前吃过很多西药的他,对这种疗法很怀疑,但是他已经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起身将睡衣脱下,而后摘掉了手表,月影中,男人身上的肌肉线条明朗,若隐若现。而通体只剩下一条爱马仕黑边的内裤。
“可以了。”纪俣琨侧脸看了看枕头,“我现在,躺下?”
孟霜吟戴上口罩和手套,将针灸包推开放在旁边的推柜上,淡淡地问,“内裤也脱掉。”
纪俣琨:?
“大姐,我只是失眠,不是不孕不育。”
纪俣琨听这声音沉闷又没有活力,以为是个更年期的中年女医生。
虽然他也向对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很明显一个女人提出这种要求,不太正经啊。
孟霜吟拿起一枚又细又长的针,“有衣服我摸不准穴位,如果扎偏了,你可就真要不孕不育了。”
纪俣琨真想开灯看看面前这个恶毒女人长什么样子。
变态一样的。
但是他现在,只想睡个好觉。
“你能保证治好我?”
“至少今夜无梦。”
纪俣琨犹豫了下,两条腿一起一落,单手将内裤丢到旁边,而后立马躺到了床上,捂紧了被子。
孟霜吟向前几步,将两枚电极片贴在男人太阳穴左右,而后将一枚芯片放在他心口处。
旁边推柜上放着的iPad,随着滴答一声,立刻就启动了,屏幕上显示出几个字,很小的机器声音提醒道:“月影晚间已启动。”
纪俣琨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他并不知道是什么,“这,这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孟霜吟抬手一枚银针,已经入了他眉心。
方才还紧握被角的男人,突然浑身上下像被电击了一样。
iPad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人,它穿着披风,在黑暗的道路上往前跑,右上角的读数在不停地跳动,有时候是55,有时候是30。
随着银针一根根扎在纪俣琨身上,他的手越来越松,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放轻松,”孟霜吟嘱咐道。
屏幕上的小人一直在黑夜里走,走啊走,当纪俣琨太阳穴两侧的电极片亮起来时,漆黑的夜里出现了一个亮点。
孟霜吟的眸子随着那亮点,也变得透亮了很多。
此刻她的面庞被屏幕逐渐照亮,雾蒙蒙的一片里,纪俣琨只觉得面前女人的轮廓很熟悉,可是他没有办法看清楚五官,眼皮越来越重,在屏幕完全照亮孟霜吟脸庞的一刻,他闭上了双眼,进入了潜意识中。
他并没有睡着,但是眼皮太沉重了,他没办法保持清醒。
“小月已进入患者002的潜意识中,现在开始探梦。”
纪俣琨的脑电波随着电极片传输到了屏幕上,一片混沌里,闪过很多他的回忆。
蓝人小月每走几步就会飞起来,披风划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泡沫消散而去。
孟霜吟双眸紧紧盯着屏幕,出现在潜意识外围的记忆,都是不那么重要的。
最让他痛苦,也最影响着他睡眠的,往往在更深的地方。
那片记忆,可能是他本人都无法想起的,但是那份痛苦,却并没有随着遗忘而消散。
明亮的画面随着风雨逐渐暗淡,当蓝人小月飞到一个黑色的门前,就再也没办法进去了。
小月将手放在门上,手背上发出明亮的光芒,过了很久很久。
“抱歉主人,002的梦境无法进入。”
“他的痛苦被封藏在很深的地方,小月需要他拥有更多的感情,才可以唤醒这里的记忆。”
孟霜吟眼神微微一沉。她看向床上的男人。
她并不能看清他的样貌,但是小月的话,让她心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如果不能知道他痛苦的回忆是什么,那么噩梦就无法驱逐,他的病情仍然会反复。
孟霜吟在屏幕上输入代码,系统识别后,提示道:“请确认是否为002重筑梦境?”
孟霜吟:“确认。”
程序执行中……
“好的,请您为002构建梦境。”
孟霜吟并不知道他的痛苦在哪里,因为这个人的心墙太厚了,没有办法窥探到。
但是刚才略过的那些记忆里,似乎很多都是关于他的家人。
于是她想了想,说道:“我希望他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和心爱的人在花园里遛狗,有父母相伴的欢喜,有儿女成群的欣慰。”
她看了眼他,补充道:“功成名就,勿忘初心。”
“好的,已捕捉到梦境碎片,正在改造……”
孟霜吟在电脑里同时打开了一个文件夹,解压缩后,放在了小月的执行框里。
“梦境重筑已完成。”
彼时,纪俣琨已经完全进入了深度睡眠,脑电波被芯片产生的电流所干扰,梦境也由原来的噩梦转变为了孟霜吟为他定制的美梦。
小月:“请问,你是想在002的梦境中植入这片记忆吗?”
孟霜吟看着那个文件夹,命名是“初心”,“确认,请植入到最深意识中。如果002不陷入深度昏迷,不可唤醒。”
“好的。”
系统运作得很快,孟霜吟揉了揉惺忪睡眼,在系统里对纪俣琨的梦境做了清理,又动用银针帮他调理了一番身体。
做完这些后,她离开了房间。
而彼时的纪俣琨,在梦里,回味着许久未见的父母家人,他在梦境里走的很沉很沉。却隐约感觉到,自己突然因为多记住了什么事情,而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些悲伤来。
直到第二日醒过来时,他都十分惊讶。
助理喜闻乐见,端着西装和早餐进来时,特地提醒他,“纪少,这医生真是太厉害了,您足足睡了八个小时。”
纪俣琨摸了摸后脑勺,左右晃了晃脑袋,微微蹙眉,“几点了?”
“十点半了。离新闻发布会,不到两个小时。”
纪俣琨站起身,助理帮他穿好衣服,男人身材高大,肩宽腰细,天生的超模身材,肌肉更是完美至极,俊美无双的面庞,让那身五百万的定制西装都显得逊色。
“老佛爷来了电话,说让您也到现场去,怕当场有不识趣的人闹事。”
纪俣琨轻一挑眉,“怎么,他还怕吴家那个养女?”
“老爷子没直说,但是这次孙夫人做得确实有点过了,吴家大小姐那三言两语,哄哄小孩儿还行,老佛爷也就是还有用得着孙夫人的地方,所以才没撕破脸。”
助理低声强调说,“老爷子交代,新闻发布会后,孙夫人……”
他将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横切的动作。
纪俣琨拿起咖啡,转身坐在沙发上,低头抿了一口,淡淡说,“我知道了。你去找几个下手利索的,别留下把柄。”
“对了,昨天那个女医生,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助理看了眼手表,“我现在就让人去收集,不过今天下午是大事,估计佛罗唐的人全都出动了。发布会结束后,我立刻把她的资料都给您。”
这么多年了,不近女色的纪俣琨,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了想要了解的欲望。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很安心,睡得着觉的女人。
他不能放过她,不然这一辈子就别想睡觉了。
……
新闻发布会在佛罗唐CFC大楼。
整个大楼被围得水泄不通,孟霜吟到的时候,一群记者铺面而来,将生硬的话筒怼到她脸上。
“纪夫人,关于这次纪先生出轨的丑闻,您有什么想法?”
“听说您和吴家大小姐关系并不好,请问你可以详细说说吗?”
孟霜吟半张口正要说话,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走,踉跄跑出人群后,才停在一个洗手间里。
纪守敬反锁卫生间的门,转过身捏紧孟霜吟的肩膀,眼神很焦急,“霜吟,等下发布会,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孟霜吟抬头看着他,“什么。”
“帮我撒个谎,说你已经怀孕了。”
孟霜吟眼神中的疏离已经到了极致。
纪守敬垂下头,“我也不知道爷爷从哪里知道澜澜怀孕的事情,你知道的,他很爱面子,不可能认一个小三生下的孩子做重孙,只要你认下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你离婚的,你依旧是纪家的女主人,好不好?”
孟霜吟看着他的眼睛,“你是说,让我把你和吴绮澜生的孩子,认作自己的孩子?”
纪守敬没点头,但他知道孟霜吟说的就是对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孟霜吟冷笑了声,满脸悲怆,“我是不能生吗纪守敬?你扪心自问,一个小三生的孩子,有什么脸面认我做母亲?上粱不正下梁歪。”
她甩开纪守敬的手,要出去。
纪守敬微微捏紧拳头,“孟霜吟,你比谁都清楚,我们有今天,不全是我的错。你身出名门,早就应该看明白了我这个阶层,不拈花惹草是不可能的。”
“我到现在都不理解,你为什么会突然会怀疑起我,你就不能一直装作两耳不闻,大家皆大欢喜,不好吗?”
孟霜吟转过身,眼神冷冷地盯着纪守敬,“我再身出名门,如今也是遗孤,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过平民百姓的幸福生活,更何况,不管是什么人,我不相信哪一本道德经,能把小三说的冰清玉洁。”
“至于我为什么怀疑你啊,”孟霜吟笑了笑,眼角隐隐有泪光,“自己品吧。”
……
当再次坐在红毯面前,面对主流媒体和整个京门有头有脸的人物,孟霜吟的心态和结婚那日截然不同。都像是被当做动物样去观摩,都像是跳梁小丑。
只是那时候身边的人,让她甘愿去承受这一切流言蜚语。
而现在的身边人,亲手把她抛到了流言蜚语里面,想让她被唾沫星子砸死,想让她死在这吃人的豪门圈子。
主持人一步步地进行着流程,孟霜吟按照灰色文件夹上的步骤,一点点地说完了台词。
事情就要顺利地结束了。
当所有人都相信,这原来是一场谣传时,薛覃秋推着吴绮澜走了进来。
轮椅上的女孩,穿着刺绣旗袍,妆容清美,卷发别在耳后,从一侧的肩膀上耷拉下来,珍珠耳坠衬托出小巧可人的脸庞。
她精致打扮,为了来看孟霜吟的笑话。
“好,我们今天的访谈就到这里,纪先生和纪夫人如此恩爱,最后的时间里,给大家分享一些婚姻幸福的秘诀吧。”
一道阳光打在纪守敬脸上,男人白皙的脸庞,高挺的鼻梁,看上去温文尔雅。
他正要说话,孟霜吟抬手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地问到,“守敬,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我吗?”
纪守敬愣了下,下意识看了眼文件,发现并没有这句话。
他低声,“老婆,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
孟霜吟点点头,纪守敬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站起身,走到吴绮澜身旁,女人腿上盖着毛毯,走近她,亦是走近了人群。
讨论声也传进了孟霜吟的耳朵里。
“我都听说了,就是这个孟霜吟搞的鬼,非要造谣纪先生和自己的妹妹,多半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养女,心里不平衡了。”
“要我说这种遗孤就不应该养,吴家老爷夫人那么好的人,你看看因为这件事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也不知道纪家小少爷哪里都好,怎么喜欢上这么个人。”
孟霜吟抬起头,“我没有说谎,你们面前这个柔弱的女人,她不是残疾,她怀了我丈夫的孩子。”
纪守敬面色瞬间煞白。
记者都傻眼了,人群中立刻冲出几个人要控制住摄像机,可是来不及了,现场直播的画面已经切了出去。
吴绮澜根本没想到孟霜吟会这么绝,她一边生气一边掉眼泪,“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呢?”
薛覃秋上前就打了孟霜吟一巴掌,清脆的一声,恨不得将孟霜吟的脸摁在地上。
女人气得歇斯底里,指着孟霜吟的鼻子骂,“我们吴家到底是养了个白眼狼!死不要脸的东西,滚出吴家!我们没养过你这样的女儿!”
孟霜吟脸上是通红的巴掌印,她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纪守敬,他看她的眼神里神色复杂,唯独没有维护和爱情。
“纯粹就是造谣啊!”
“这个人太可怕了,怎么什么话都说!连别人残疾都开玩笑!”
孟霜吟伸手到大衣兜里,拿出一把火机,她冲纪守敬笑了笑,而后点燃火光,在男人震惊的眼神里,侧手滑落火机,摔在吴绮澜的毛毯上,窗外一阵风扑面而来,火苗瞬间吞噬了整个轮椅,吴绮澜被驾在了中间。
薛覃秋着急地无措,“啊——澜澜!快救火啊!!”
吴绮澜两只手紧握着轮椅,面色煞白,她原本想挺一下的,可是实在等不到救火的人来,眼看她白嫩的腿就要被烧到了。
她急忙利索地站起身,跑到一旁,纪守敬用自己的手打灭了火,含泪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傻。”
记者都傻眼了,这是什么戏码?原来吴家大小姐真的是装残废,而纪家小少爷,也真的出轨了老婆的妹妹?
纪守敬拉着吴绮澜的手,将她拉到身后,女人在他后背处暗自垂泪。
“孟霜吟,你疯了!”
孟霜吟冷眼看着他,“纪守敬,你说你没那么喜欢她,我相信了。你说你不想和我离婚,好,我也相信。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选一次吧。”
大火盘绕着轮椅,孟霜吟脱掉风衣,快走几步,迈入火中坐在了轮椅上。
火包围着她的身体,纤细的胳膊和双腿,几乎看不出形貌。
孟霜吟本来没想哭的。
她欠纪守敬一条命。
之前在泰山上爬山,遇到了山体滑坡,当时她被压在车下面,是纪守敬冒着危险把她救出来,被巨石砸中,直到现在,他的后腰还埋着那枚铁椎体,每次到了下雨的时候,都痛地受不了。
孟霜吟从前是很喜欢看电影的,但是后来因为一部片子,她决定再也不看电影了。那部电影很凄惨,父亲选择用大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守护女儿的一世安全。
孟霜吟觉得被火烧多痛苦啊,如果要死,她一定要换一个舒服的方法。
朦胧中,身体逐渐炙热,周围嘈杂,孟霜吟却只看到纪守敬握着吴绮澜的手,站在远处,事不关己。
吴家人,纪家人,都在现场,但是他们全部围在吴绮澜身边,看孟霜吟的表情,就好像是个疯子。
她看明白了。也彻底死心了。
孟霜吟轻轻闭上眼,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纪守敬,我们就在这里落幕吧。】
【我用最多的爱去守护过你,也用最痛苦的方式还给你一条命。】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人群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走得飞快,大长腿迈到轮椅旁边,两只手臂伸进去,将孟霜吟抱了出来。
她身上没有着火,脱离了火海后,整个人就是被熏的黑了些。因为高温的炙热而脱水了,昏倒过去。
纪守敬眼前一惊,拦住去路,“小叔,你怎么来了?”
纪俣琨抱紧怀里人,低声说,“这里人多,不好下手。”
纪守敬最后看了一眼孟霜吟,满眼中,似乎有些回忆漾了出来。
当孟霜吟坐在大火中时,他突然就知道,自己是如何露馅的了。孟霜吟给他打电话的那天早上,他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说要带她去看电影。
但是他搞错了,看电影是吴绮澜的爱好,孟霜吟已经很久很久不爱看电影了。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犟呢,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选一个呢,为什么一定要自讨苦吃呢。他不理解。
纪守敬点头,“多谢小叔了。我会发通告,就说她出国修养了。”
纪俣琨没多说话,快步离开了闹市一般的会议厅。
纪守敬把那天当做诀别了,和前妻。
孟霜吟也把那天当做诀别了,和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