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受刑之时,乃寒冬腊月。
受刑之日,本为晴朗天空,快到受刑之时,突然之间风雪大作,刺骨之寒风呼啸而过,仿佛连上苍都能感受到孙膑的委屈,也可怜这位忠厚仁义又聪慧贤达之人。不过,自古以来,小心得志而将君子打落的故事罄竹难书。
让人感觉到悲愤之处在于,庞涓在孙膑心里仍然是好兄弟,而且一直是“好兄弟”。庞涓以魏侯之名,陷害贤人,行此酷刑,孙膑仍然不知幕后主谋就是这位在身边的曾经盟誓“苟宝贵,勿相忘”的兄弟。
行刑之前,庞涓在孙膑前掩面,佯装作十分痛苦又无奈的样子,痛哭流涕。庞涓只言魏侯之刑罚与自己的劝慰,不言其他。
大梁城内,行刑场上,庞涓令刀斧手将孙膑全身捆绑于一粗木之上,口中亦被破布堵死,只留了膝盖一处露于外侧。
刀斧手手拿一把月牙型弯刀。在寒风之中,这弯刀露出凛凛寒风,看得真叫人心寒恐惧。孙膑此时仰天流泪,他不解,这是上苍对他进行的捉弄吗,他究竟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才致使受此天谴?又遥想此生将以残疾之身度过余年,又是万念俱灰。他用眼睛瞪着刀斧手,刀斧手被他如刀子般的眼神所震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顾着低头看孙膑的膝盖,找地方下刀。
刀斧手将弯刀之尖扎入孙膑膝盖上侧——孙膑此时大叫一声,“啊”。他能够感觉到寒风能够通过这弯刀刮入他的膝盖里,通过腿又刮到了他的心里。孙膑的心是凉的,意是冷的。
刀斧手等摆正刀位之后,刀斧手直接大手一拉,将孙膑的整个膝盖骨已经拉出腿来。只看孙膑的这只已经没有膝盖骨的腿,早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直流,流到地上,融化了雪片,孙膑血之热,令围观的群众感慨不已。
刀斧手将膝盖骨在地上拾起,放置于铁盘之中,“当啷”地一声——孙膑的膝盖骨原来是如此之硬,竟然和铁的碰撞有如此清脆的声响。
孙膑大叫一声,已然晕厥了过去。
刀斧手用同样的手法,将孙膑另一个膝盖骨剔出。孙膑于晕厥之后,再一次被痛醒。他的感觉是,自膝盖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孙膑不知道痛醒了多少次,又昏迷了多少次。
刀斧手将两块膝盖骨,都送与庞涓看,庞涓表面上没有表情变化,却于内心之中大悦——孙膑已然成为废人了,再也对我大元帅构不成任何威胁了,纵你有《兵法十三篇》又能怎样,不能驰骋于沙场,空有一身的智慧,又到哪里去寻找用武之地?庞涓此时之得志心情,自然是难以平复。
趁孙膑晕迷之时,又有行刑者直接拿着一把小刀具,对孙膑实施了鲸刑。他们在孙膑的左侧额头处,刻上了四个清晰可见的篆字——私通外国!这四个字将是孙膑一生都难以抹掉的四个字,是在人格上的侮辱和践踏。
孙膑所受之刖刑和鲸刑,一为身体上使孙膑受残,二为精神上受残。就常人而言,经此两刑,定会失去生活的勇气。可是孙膑没有,孙膑于昏迷之中,想到了鬼谷先生之语,先经受一番苦难,再成就一番霸业!想到这里,孙膑就越是坚定了信心——自己师从鬼谷子学习兵法十余年,虽然已身残,但志向不能残——仇,一定要报;功业,一定要立。他想到了田因齐,想到了淳于髡,想到了故国齐国,想到了临淄,是的,齐国就是他建功立业的地方,他一定要克服困难重新回到齐国。而此时的他,已经痛恨起了魏国,这是一个肮脏的国家,是一个容不下人才的国家,卫鞅、吴起等人离魏,不是没有原因,这早已不是魏文侯雄霸天下时的大魏,这里的人忌贤嫉能,政治黑暗,处处都是权力斗争的血腥之味……
但是,眼下的问题却是,他作为一个废人,又如何才能逃出魏国?于绝望之处,孙膑只能在苦苦等待机会,一个能逃出魏国的机会,一个能遇见可以帮助自己的人的机会。
……
两月之后,孙膑膝盖部位疮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因为膝盖骨已去,两腿不能站立。坐则盘足而坐,出行则只能用木制轮椅。
庞涓每日三餐供应,有荤有素,有饭有汤。孙膑对庞涓仍然没有怀疑,相反还感恩于庞涓。
孙膑对庞涓说,“废人已无用,还劳兄弟供养,内心委实过意不去。”
庞涓见孙膑说此话,但顺带着说,“你我为兄弟,且救过我命,只要有我庞涓在,就会有你孙膑一口饭吃。只是,不知道兄弟,可否将《兵法十三篇》传授于我,鬼谷先生之注释,如若你记得,可否将之一并续写出来?”
孙膑十分坦然,“膑遭受此大难,兄弟为我再生父母,莫说是《孙子兵法》,就是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
庞涓于是教人备好笔墨和竹简,让孙膑凭记忆续写《兵法》及注释。
照料孙膑者,乃庞涓府内一女侍,叫唤作诚儿。此女年方二八,生得也算俊俏,平时与陪孙膑说说话。诚儿被孙膑的智慧、忠厚所打动,对于孙膑,既有敬佩之情,又有可怜之意。加之情窦初开的年纪,于是对孙膑也便有了一些感情。
一月过后,庞涓将诚儿叫往一旁,问及默写《兵法》的进度。诚儿禀报,“十之有一。”
“孙膑默写兵法速度何以如此之慢?”庞涓已然失去了耐心。
诚儿说到,“孙先生每日腿部仍有巨痛,此十分之一,仍然是他忍受巨痛才写出来的。”
庞涓怒斥诚儿到:“此事由你负责,一个月之后,我见不到兵书之成本,我也让你成为残疾之人。”
诚儿此时害怕,但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既然庞涓与孙膑是结拜兄弟,为何庞涓不顾及孙膑的身体疼痛而只教其默写兵书。但凡是真兄弟、真情感,何以如此没有人情之味?于是,诚儿与庞涓的另外几个近侍处打听到底是为何。
有一女内侍惊讶地对诚儿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军师与孙膑,表面上看来,仍然十分体恤,实际上,庞涓嫉妒孙先生之才。孙先生所遭受所有一切,均为元帅设计所致。现在留孙先生之性命,别无其他,只是求《孙子兵法》而已。若孙先生默写完毕兵书,恐怕孙先生就会遭受极刑。”
听到这里,诚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全身害怕地战抖了起来。
这女内侍对诚儿小声补充了几句:“记住,此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是我对你所说。要知道,元帅对其手下之人,下手十分凶残,之前的徐甲,听说在为元帅办完了事之后,被杀于大梁城外。我若不是在庞府讨口饭吃,恐怕也早已不在此府了。记住,这件事不是我告诉你的!”
诚儿赶紧把此事告诉了孙膑。
孙膑听到,差点起身站了起来,不过,腿脚早已不听使唤。于是大怒拍案道,“我认庞涓是生死兄弟,没承想,此人却是幕后之主使!”此时的孙膑,脑子里一片的混乱,想来想去,他也没有想到是庞涓在一直加害于他。想到十余年的兄弟之情、同窗之情,想到对他的救命之情,他实在难以理解庞涓的做法。
忠厚之人的世界观里,永远装着一个真善美的世界;奸佞之人的世界观里,永远在真善美的外观之下,藏着一个永远让其他人不可想象和描述的肮脏世界。这两个世界里的人,在没有经历过一些事之前,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对方的世界里去的。
忠厚善良之人,从来都是以善意去想象对方,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对方;而奸佞狡诈之人,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想象对方,无所不用其极的做尽坏事。
虽然痛心不已、悲愤不已,但此时孙膑已然明白,《孙子兵法》是他保全性命的唯一法宝,早默写完则早死,晚默写完则晚死,不写完则不死。
但是,孙膑对自己的现状又是绝望的。除了诚儿,他举目无亲,也没有可以依赖和依靠的人。谁能助他逃离,如何逃离,都仍然看不到任何的答案和希望。
左思右想,突然之间,孙膑想到自己还有一个东西没有用上——鬼谷先生临行时,付我锦囊一个,嘱云“到至急时,方可开看。”今其时已至矣!
遂将锦囊启视,乃黄绢一幅,中间写著“诈疯魔”三字。
孙膑立刻明白了,心中只是感慨:“原来如此。”然后将此锦囊与黄绢烧掉,又教诚儿打扫干净灰烬。
孙膑是学人,对于疯魔也是没有经验。于是在脑子里补了补各种各样的装疯卖傻的桥段,他明白,自己装是真是假,决定着他能否从庞涓这里得一条活命。
到了晚上,晚餐吃至一半,孙膑突然昏愦欲绝,口吐白沫,怒目圆睁,将所有碗瓶全部打乱在地,并在地上不停的翻滚,忽尔成为鬼怪,忽尔成为狂吠,之前写过的木简,也均扔得遍地都是,有的也直接投入碳火盆……
孙膑忽怒忽笑,但一直在念叨一句话,“汝为何害我?汝为何害我?……”
诚儿并不知孙膑是佯装疯魔,怕孙膑出什么意外,急冲冲地将此事告知了庞涓。
涓次日亲自来看,见孙膑痰涎满脸,蓬头垢面,伏地呵呵大笑,忽尔大哭。
庞涓问曰:“兄弟为何而笑?为何而哭?”
膑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万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没有孙膑,无人作大将也!”说罢,复睁目视涓,磕头不已。口中大喊麦,“鬼谷先生,乞救我孙膑一命!”
庞涓曰:“我是庞涓,不要认错人!”
孙膑牵住庞涓之袍,不肯放手,乱叫:“先生救命!”
庞涓命左右扯脱,私问诚儿曰:“孙膑病症是几时发的?”
诚儿曰:“是夜来发的。”
庞涓离去,心中疑感不已。恐其佯狂,欲试孙膑疯魔是真是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