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俘虏
庆阳二十九年秋。
“阿玖,把这宫装送去凤阳阁。”
阿玖打了个哈欠,有些埋怨:“这么晚了,公主难道还要试衣服?”
“让你送你就送,记住,东西送到便好,切勿多言。”公公立在阶上,长眉倒竖,声音尖细,似是对她的多嘴很不满。宫女不再多言,行礼接下:“是。”
端着衣服走出浣衣院,路上石灯绵延,远看火光蓝绿,犹如鬼火。阿玖踱步此间,心中疑虑更甚:本就已到戌时,管事公公为什么会让她去凤阳阁,给幼卿公主送衣服……这其中难道有何端倪?阿玖心觉奇怪,持托盘穿过竹林路,一阵风吹来,竹叶如脱弦的箭顺风而出,耳边响起簌簌声。手里的托盘差些没拿稳,几片竹叶落到了衣服上。
“什么妖风。”阿玖拧眉,腾出手把那几片竹叶拂去,上好的布料丝滑,指尖如滑过水面,继续端托盘时,右手在粗粝的底部摸到一张略光滑之物,阿玖眉头一紧,取出来。
是张纸条。
上面写着:公主府,东墙榕树下,在此等候。
如此详细的位置,又是在夜里……难道是内应要现身了?果然这半年的抛头露面没白干。阿玖嘴角含笑,把纸条收到自己袖中。
约在公主府见面……是公主府的人?
阿玖吸气,她未曾见过公主,只听闻其性格乖僻,与寻常女子不同。待会得小心行事才是。
凤阳阁地处宋宫中南,占地与东宫相差无几,其主为幼卿公主宋琼,是宋帝最宠爱的嫡长公主。此时夜深人静,公主府灯火阑珊,侍卫守在正门,注意到走来的影子,呵斥:“何人?”
“浣衣宫女阿玖,奉杨公公之命来给公主送衣。”阿玖声如落玉,身似弱柳,存在感低到不能再低。侍卫浓眉凛冽,等到领路小厮来,才放她进去。
凤阳阁花繁叶茂,走过长廊又过了一段小路才来到公主殿。然而跟着小厮进了主院,阿玖却被眼前一幕镇住。
十八岁的公主一身殷红锦裳,手握长鞭,面前跪着一排眼熟的俘虏,是姜国人,白色囚服上血痕累累。而宋琼就像没事人一样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如在赏月。
阿玖看得蹙眉。
“公主,浣衣宫女送来一件宫装。”小厮在离宋琼几尺处停下,声音有些颤抖,似是畏惧面前之人。宋琼目光斜过来:“你是谁?”
谁?在问她吗?
阿玖思忖,定睛对上宋琼泠泠眼神,回:“浣衣院的宫女。”
宋琼闻言眉梢轻擡,收了长鞭,走过来打量她。阿玖面上虽无波动,呼吸还是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几分。宋琼看罢,忽然笑一下,语气笃定:“你不是宋国人。”
“你来宋国目的是什么?”
阿玖呼吸一滞,一时心跳如鼓。她怎知自己不是宋国人的?自己好歹也在宋国待了这么些日子,差别应当不大才是。
“奴婢只是一个宫女……”
宋琼不耐烦,声音陡然拔高:“说!”
阿玖被这一声唬住,差点没能沈住气,藏在袖子中的手抓紧了毒药。她稳住面色:“公主若对奴婢感兴趣,奴婢说便是。”宋琼睇她,沈声唤来侍卫,指着面前跪的俘虏:“把他们带下去。”说罢走进里屋。
阿玖跟着她进去。
屋子里点了安神香,香味缭绕清淡,阿玖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下。
此香正合她意,毒粉与安神香融合,宋琼一旦吸入,很快就会陷入昏迷,三日内即可卧床不起,七日便魂归西天。自己如今是易容之身,与内应会面后,自会受到庇护,届时改头换面,便无人查到她头上。
宋琼坐到檀木红椅上,睨了眼阿玖,似是在等她开口。
阿玖背风,双手端起贴腹:“奴婢家住青州,因家父欠了债,为卖身还钱,早早进了花楼,一路艰辛,无人可说,后来姜国同宋国打仗……”
然而她太小瞧宋琼了。吸入毒粉后,宋琼仅是有些头晕乏力,迟迟未倒。阿玖眼看编不下去,瞧宋琼瞳孔涣散,心想机会来了。
手刚触碰到宋琼的脖子,忽然长鞭扬起卷住了她腰身,一扯一拉,她便跟宋琼一同跌进了侧屋!
“啊!”一堆木料和箱子被撞得七散八落。
阿玖咬牙忍住周身疼痛,正欲用毒,手还未伸进袖中,宋琼捕捉到她动作,冷笑:“找死?”
千钧一发之际,阿玖突然感到双手被长鞭锁住,动弹不得。明明被禁锢住,她反而从容不迫起来:“你中了毒,不如我替你解毒,你放了我。”
“我如何信得你?”宋琼强忍着目眩,捂着胸口,调息几次,眉眼间尽是狠厉。
“以你的鞭法,怎会制不住我一个弱女子?可若你毒发身亡,我自也脱不了干系,横竖都是死,我何故骗你?”
“就怕你有同党。”宋琼冷哼,兀自用长鞭把阿玖和高柜紧紧捆在一起,打了个紧结,如何挣扎也无济於事。阿玖道:“公主聪慧,我确有同党,只要公主放了我,我立马供出其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姜国派来的……”阿玖声音压得很轻,想趁宋琼靠近再用摄魂术迷惑她,然而后者却偏在此时毒发。她眼见宋琼“哇”地一下吐了口血,身形晃晃悠悠,不慎碰倒油灯,灯油流出来,火苗一舔点燃了整个纱帐。
糟了!
纱帐之火很快蔓延到绒毯丶木料等易燃物上,星火燎烧,火势越来越烈。
殿外有宫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公主!”
阿玖瞠目,惊觉无处可逃,向旁望去,宋琼身影却已不知所踪。她眼睁睁看着大火袭来,周遭场景莫名开始变换,一会儿是一间破旧的小茅屋,一会儿是华丽的宫室,眼前一会儿是翻涌着浪涛的深渊,一会儿是高涨刺眼的火笼。窒息与恐惧席卷全身,黑烟笼罩,阿玖晕过去之前似乎听见有人唤她名字,但并未听清。
很快没了意识。
……
庆阳三十年春。
宋国。
三月初四。烟雨朦胧,白雾茫茫。
刚打了胜仗的宋军押着俘虏浩浩荡荡回京。街头百姓纷纷出来迎接年少有为的大将军——当朝的三皇子,姓宋,名瑜,字怀瑾,年方二十。
大将军骑在马背上,身着如意黄金甲,戴乌金银丝护臂,两肩各一个镂金虎头肩吞,大红披风迎风飞舞。
百姓欢呼着,为三皇子所带军队增光添彩。
队伍尾端押着的一众俘虏,皆是青州遗民。老人妇孺押在一处,青年壮丁押在一处,最后是战败的青州兵。有宋国百姓好奇张望,但隐在大雾之中,根本看不清容貌。
“三皇子回来咯,三皇子打胜仗回来咯!”
胜仗……回来?
耳畔不断钻入嘈杂的呼喊声,囚车突然颠簸一下,里面着残裳丶戴断簪的女子向前一倾,头磕到囚板上。她吃痛,浑浑噩噩的脑袋清醒几分,缓缓擡头。
这是……宋国京街?
“驾!”
倏然,清灵的少女音色自白雾里传来。随后马蹄声踩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愈发接近。阿玖随着众人一同望去,只看见一抹鲜红自朦胧中窜出,马儿疾驰而来。
“幼卿!”三皇子惊喜地唤公主的名号。
“是幼卿公主。”“幼卿公主来了。”人群中同样有人认出,登时行跪拜之礼。
宋帝最宠爱的嫡女,三皇子的亲妹妹,当朝的幼卿公主——宋琼。
公主自小备受宠爱,性子潇洒不羁,不受仁义礼教约束。琴棋书画不会,骑马射箭倒是样样精通,十八岁都还没招到驸马爷。是以平民多以她为反例,教育自己的女儿知书达礼,切勿向之看齐。
“吁——”公主红衣飞扬,一扯缰绳,马儿擡起前蹄,又重重踩到地上,嘶鸣着停下来。
“恭贺皇兄平安回京。”
宋琼绣眉凤眼,绿鬓如云,眉宇间隐隐一股秀毓灵气,生的就是一副皇权富贵的模样。她偏了偏头,似是被队伍中间吸引了目光。
公主翻身下马,踱步过去。
众人目光随着她移动。
宋琼走到队伍中间,弯下腰,打量起一个俘虏来。那俘虏衣裙残破,发髻散乱,脸上有血迹,却没挡住那女子的倾城美色。公主用指腹擦掉她脸上血迹,又挑起她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对上公主带着笑意的眸子,一双桃花眼倏然瞪大。是她?怎么是她?然而宋琼却没注意她眼中惊恐,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缓缓启齿。
“阿玖……”
得到答案,宋琼忽地一笑,站直身子,不多作停留,跃上马背。她扯了扯缰绳,丹唇勾起一脸恣意。
“把她带到我的凤阳阁去。”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阿玖在内,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押送俘虏的领军大惊失色,吞了吞口水,颤声提醒:“公丶公主,她可是敌国的花魁啊……这是否合礼法暂且不说,这名声……”
“那又如何?父皇说了,这些俘虏我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就要她了,带走!”公主孤傲,甩鞭策马,扬尘而去。
领军脸上一阵青白,转头向三皇子示意。宋怀瑾看着她的背影,宠溺笑笑:“依了她罢。”
幼卿自小就在父皇和母后的溺爱下长大,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寻常女子一样受礼教束缚。但好在本性没有长歪,在他看来,也是个天真可爱的丫头。
而宋国人眼中的宋琼,却不完全是这样。
作为宋国唯一的嫡公主,幼卿公主从来没学过《女德》《女诫》等书籍,就连最基本的女红,国君竟也纵着从没让她习过。所以幼卿公主从小就喜欢跟着她的皇兄们一起厮混,什么骑马上树,摸鱼捉虾,长大了也尽干些舞枪弄剑的事。
而且听说这幼卿公主有个癖好——喜欢收集各路美人儿!
传闻她的凤阳阁里的美人儿,个个面容姣好,霓裳冰颜,其艳质堪比后宫三千佳丽!而且她每晚都会宣不同的美人陪她睡觉,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后宫!
可惜了,寻常百姓是无福一见,自然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如今倒是半应半合了传言。刚押回来的俘虏有几分姿色,就直接被看上收进凤阳阁了,那传闻还有假?
“恭贺大将军凯旋!”
皇宫门口,群臣早已恭候多时,就连皇帝也亲自迎接。他站在高阶中央,声如洪钟:“怀瑾身为将领,骁勇善战,乃国之幸!吾儿一路可好?”
宋琼一下马就扑进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怀里撒娇,妇人点点她额头,让她站好。宋怀瑾下马行礼,将敌国的割地求和书递给国君。将军长身玉立,头稍低,双手奉上:“我军大捷,姜国俘虏已经押进狱中。孩儿一路顺利,父皇放心。”
“好,好!今日酉时设庆功宴,为三皇子接风!”国君大喜。
宋国攻下的是姜国的两座城池,才打了没两天,姜国就急忙投降要割地求和。此投降动作之快,贻笑大方。不过在宋国强大的军备实力面前,弱小的姜国确毫无招架之力。
宴会自酉时一刻开始。
酉时刚到,宫外便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持续到申时,是百姓在庆祝此番宋军大捷。
阿玖听着此起彼伏的烟花声,被宫人擡着从偏门入了宋宫,又进了凤阳阁,一路上景物熟悉至极,历历在目。彼时夜深,如今青天白日,却仿佛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