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虚妄
见一面就好……
对路清宜说, 她爱她,她不是故意要离开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们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季汀无比渴求着路清宜对她怀有恨意, 爱也好,恨也好, 她会用一生补偿,被人骂成厚脸皮胡搅蛮缠也无所谓, 季汀和路清宜,在时空穿梭的过去与未来里,早已纠缠不清了。
季汀是确定的,她爱她。
一时间,房间陷入死一般的沈寂。
周围的气压忽高忽低, 阮至略微敛眸,紧盯着季汀那张琢磨不透的脸。
季汀像是感受不到注视,她转过头, 视线沈静地落在窗外的夕阳上。
她想起,年末将至, 她和路清宜在公交上欣赏日出的那个清晨。
那日朝阳初照,金色的霞光, 恰如今天的夕阳, 染红了半边天际。
两人手指交握, 路清宜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
“太阳出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
路清宜转头,杏眸潋滟着细碎的温柔的光,同她相视一笑。
那样明媚温婉的笑容, 柔柔地撞进她眼睛里。
如今, 太阳却要落山了。
是不是也昭示着生命的陷落呢?
“去世?”季汀忽地转过头,面容瞬间恢覆了冷清, 嗓音冷冽:“不可能。”
她站起身,悲伤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怀疑,唇角微微上扬着:“别以为你们编造出这种谎言就能让我放弃,这种欺骗的手段我见多了,见不到人,我是不会相信的。”
方娅一怔,皱起眉反驳道:“你还想做什么?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就是事实!”
相比於方娅,阮至显得镇定许多,她擡眼,看着双眼近乎赤红的季汀,沈默了半晌。
乌黑的眸里,有对季汀的同情丶嘲讽丶和淡淡的哀伤。
“季大小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季汀没有理会她的嘲讽,低头看了眼手机,匆匆往外走,走至门口,季汀脚步蓦地顿住,语气异常坚定:“不管她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找到她。”
和季明章约定的时间到了。
路上,季汀车开得飞快。
一路绿灯,无阻畅行。
微风拂过车窗,将夏夜的燥热吹散几许。
季汀忽然想起路清宜说过的,她喜欢在夏夜里枕着青草,看飞舞的萤火虫,只是这个时代,城市里很少见到萤火虫了。
下次,下次一定要和她去看萤火虫。
季汀面色缓和几许,凤眼漾起丝丝柔意。
轿车驶入大厦楼下,季汀低头看了眼手表,收敛起了笑。
公司没人敢拦季汀,季汀直接上电梯到了三十六层,万盛集团董事长的办公室。
季明章坐在办公椅上等她,桌上放置着几份文件,助理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白茶,便退出办公室,顺手恭恭敬敬地关上了门。
即使五十几岁了,季明章身材依旧挺拔如松,从内而外散发出强大的气场,一举一动,从容且淡定。只是,那双眼下乌青,看着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季明章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公式化地请她入座。
季汀面无表情地点头,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问:“你当初和清宜的婚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认识的?是你逼迫她结婚?”
季明章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道:“我与清宜第一次见面时,是在一家餐厅,当时她在店里弹钢琴,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你妈妈年轻时的模样了。”
“后来我和清宜又见了几次面,我知道,她的母亲得了很严重的精神疾病,是我帮她出钱治疗,又请求她嫁给我。”
季汀默了几分钟,又问:“所以,她嫁给你是为了给她母亲治病?”
季明章眼神略微闪烁:“当时她并不愿意。”
季汀看他犹豫的样子,皱了皱眉,耐心等他继续说下去。
季明章擡眼,微微思索了会儿,眼底流露出疑惑:“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她吗?今天怎么这么关心她?”
季汀说:“我希望季董事长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季明章说:“她母亲拿性命威胁她,她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果然如此。
季汀敛眸,淡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季明章看着眼前已然长大的女儿,深深吸了口气:“跟路清宜结婚,当然是因为我爱她。”
季汀冷笑一声,“爱?你外面那么多女人,跟我提爱,你不觉得好笑吗?”
季明章微怔,放下了茶杯,表情冷了冷:“前几年我确实是爱着的,可是,她并不爱我。就算我用尽一切办法讨她欢心,换来的也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就算是你,年覆一年,日覆一日对着这样一张脸,乞求她的爱,却从没有回应,你不会觉得自讨没趣?我对她已经算是情至意尽了,她不接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季汀微眯起眼,唇角勾勒出淡淡的嘲弄:“别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即使她回应了你,你也会有厌烦的那一天,就像对待我妈妈一样。”
季明章听后,神色一顿,眼底流露出覆杂和痛苦:“别提她。”
季汀了然。
季明章对江淑,也许曾经是有过爱的,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爱变成了仅存的愧疚。
“我虽然和清宜结婚了,但我们签订了协议,她从不允许我碰她的身体,因此,我们还吵过许多次。”
季汀记忆忽然闪现到十年前,季明章和路清宜曾在卧室里吵架,季明章脸上经常带着巴掌印摔门而出。
季明章不是强人所难丶委曲求全的性格,妻子不配合,他就三天两头去外面花天酒地。
“清宜虽然不爱我,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是爱着你的,她把你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季明章顿了顿,继续说:“当初,她见你的第一面,就找我要你的全部照片,那一天,她把你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都看了个遍,她很爱你。”
“我知道。”
季汀轻轻点头,说完,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缓解眼睛的酸胀。
“季汀,就算我在外面有再多女人,我的孩子也只有你一个。”季明章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季汀稍稍有些意外,她睁开眼,嗤笑道:“季董事长不是有许多私生子么?”
“都是媒体胡诌的。”季明章伸手抚了抚眉心,“你是我的女儿,季家唯一的继承人,整个万盛集团都会是你的。”
季汀安静地望向他,说出来的话合理又大逆不道:“老头,你还没死呢,等你快死了再说这话也不迟。况且,你的东西,我不想要也不会要。”
她没去看季明章表情,而是换了个坐姿,沈默几秒才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清宜离婚后去了哪里,你有消息吗?怎么样可以联系到她?”
季明章表情变得古怪,迟疑了一会,他才缓缓掏出手机,指着一则益州市最新新闻:
[6月9日,本市一女子意外坠楼身亡,警方排除他杀]
意外坠楼……
身亡……
被模糊掉的照片,雨幕里,依稀可以看出女子穿着淡蓝色的裙装,她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躺在沾满雨珠的花丛间。
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季汀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寒流瞬间席卷全身。
季汀脸上因惊恐和慌乱扭曲成一团,她站起身,喉咙里发出几声不似人的痛吼,疯了一般摔掉手机,尖叫道:“这不可能!”
因着动作,她的脚后跟踢到座椅,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季汀一边重覆着不可能,一边往后退,趔趄几步,险些站不稳。
季明章一楞,绕过桌子抓住季汀的手臂,扶她站稳。
“你还不知道这事?法医鉴定为自杀,尸体已经火化了……”
季汀脑袋嗡鸣作响,呼吸一度不顺畅。
路清宜不在了……
这怎么可能呢?
前几天她们还确定了关系,还说要一起过新年……
她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正在颤抖的双手。
“不可能的……”
季汀双手紧握成拳,扭头就往外跑。
她没有乘坐电梯,电梯下降时空白的数十秒会让她想起许多事。
她只是机械地擡起脚步,跨过一层层阶梯,好几次站得不稳跌倒在地,她像感知不到疼痛般,麻木地站起身继续重覆着。
强烈的悔和恨撕扯着心脏,像是要将身体彻底割裂开来。
眼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虚妄的泡沫。
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车祸里,只有十五前的时空,才是她所在的现实。
对,对,她要回去……回去!!!
走到大厦楼下时,天空下起了大雨,行人撑伞匆匆忙忙路过。
季汀茫然无措地走在大街上,车辆在后面不耐地发出喇叭声,时不时传来司机和行人的怒骂声。
季汀低垂着头,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着。
她像一缕游魂,飘荡在偌大的城市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正对面的车灯忽明忽暗,向季汀疾驰而来。
季汀没有动。
她甚至在想,干脆就这样吧,撞死了也许就能穿越回去,回到那个有路清宜的时空里。
她微眯起眼,安静地注视着橘黄色的灯光,在车头将要擦过身体的瞬间,袖子被人大力一扯,拉回了路边。
“你疯了吗!”雾青色的伞下,旗袍女人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
见季汀没有受伤,她才拉住季汀的胳膊往公交候车亭走。
女人收了伞,盯着季汀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唤道:“季小姐。”
季汀擡起眼,表情凝滞一瞬:“是你。”
是雨溪镇的小旅馆里,她遇到的前台。
“谢谢。”季汀快速道完谢,视线没有对焦地投向对面的马路。
“不客气。”莫晚轻轻一笑,也顺着季汀的目光看过去。
“你是在找丢了的东西?”
“……”
莫晚:“还记得我在旅馆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吗,弄丢了,就很难再找到了,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季汀依然沈默。
莫晚神色覆杂地瞥眼季汀,再度开口:“季小姐,小兰花已经去世了,还请你节哀。”
“你认识路清宜,你到底是谁?”季汀突然擡起头。
莫晚垂眸:“我叫莫晚,是她的朋友,也是安然的——”她顿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莫晚……季汀记得这个名字,她是安然的女朋友,也是路清宜的好友。
“你来干什么?”
“来市里做些事情。”莫晚扭过头看她,温声道:“季小姐,小兰花一定不想看到你这幅样子,她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季汀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可我本应该死在车祸里,但我没有,我回到了十五年前,我遇到她了,我们明明差一点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
季汀失去了所有防备,说着说着,她颓丧地垂下脑袋,双手捂住头,眼泪不受控制地随着雨水滚落。
莫晚安静地听着她那些科学不可解释的描述,轻声说:“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小兰花的愿望是和你一直在一起,她做到了不是吗?我想,她最后应该是幸福的。”
“幸福?”季汀手掌紧紧捂住脸,轻轻笑了一下,笑的指缝里都溢出了眼泪。
哪有什么幸福啊。
这些年的路清宜从来没有拥有过快乐,季汀,不过是路清宜痛苦的根源而已。
莫晚低眸,怜悯地看了季汀一眼,没有说话。
许久后,雨停了。
莫晚朝季汀告了别,顺着来时的路离开。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季汀望着远处一条街的门店,还有那家熟悉的咖啡馆,是曾经和路清宜喝咖啡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季汀走了过去。
比起十五年前,城南的长盛街变化颇多,大多数矮楼建筑翻新重做,只有寥寥几家老字号茶楼和棋馆屹立不倒,茶楼旁的书店也被改成了商场,咖啡馆倒是照常开着。
季汀看了眼牌匾,刚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老者的朗朗笑声。
“哎哟小王,你这象棋技术真是越下越不行了!照之前说的啊,输了给我两瓶珍藏的好酒,可不许和我这个老头子耍赖啊!”
老者发须花白,他摇晃着脑袋摸着胡须,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细缝。
季汀看过去时,老者恰好朝她投来了视线,随后,他眼睛睁圆了,有些调皮地眨了眨。
季汀微微楞住。
老头是十五年前她在清鸢寺遇到的那位老师父。
加上这次,她和老师父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