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将竹箫举起,放到火光下仔细观测。
洞条畅而罕节兮,标敷纷以扶疏。
非常漂亮,非常符合东方传统审美的一支洞箫。
可惜就是稍显老旧,表面斑驳点点。
就算是现代人做旧,那也得来上三勺,干到比秦始皇还古老的样子。
他擦了擦箫,放到嘴边,试图吹响。
但手都拿上去了,转念一想,又默默放下。
谁知道那个佣兵头子有没有病?
佣兵这一行的,都说不准。
还是打扫完战场,拿回屋子里慢慢研究吧。
李维将竹箫收起,又将已经碎裂的小号碎片全部捡起来,重新上马来。
夜里山风呼啸,吹走他脸颊上的汗珠。
这一仗,大胜特胜,着实精彩。
欧博、亚当被擒,佣兵头子战死。
黑衣佣兵彻底丧失了斗志,要么死在埃德蒙的刀下,要么跪地请降。
先前跟随欧博的讨伐军,除了极个别外,要么死,要么降。
战场上已经没有敢还手的敌人。
李维驱马,缓缓来到山坡。
索菲和埃德蒙都在这里,加斯东也一瘸一拐下了山。
当李维骑马来到列阵的士兵跟前时,
少年们率先发出欢呼:
“万胜!”
“李维老大威武!”
加斯东和年长的人相顾一笑,也由衷地赞叹起来。
之前,他们对李维当领主是有些不服气的。
谁知道这是不是个只顾自己的野心家?
一个奴隶小子,靠着好运,突然翻身,想要掌握武力,当领主。
这什么荒唐的戏码!
即便有孔塞尔作证,但神谕能说服女人们,却不太能说服这群老男人。
他们吃过、见过的太多,见大势如此,只是表面蛰伏,暗地里全都聚集在加斯东身边。
只要李维露出一丁点不好的苗头,又或者杜德勋那边开出合适的价码,他们立刻就能“反正”。
加斯东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特别是纳沙泰之行,得到了杜德勋子爵的亲切接待和承诺,他心里更加厌恶李维。
可惜,贵族到底是贵族。
你拿人家当值得信赖的领主,人家看你是随用随弃的蝼蚁。
当欧博的讨伐军进抵哈格内克,并且流民少年海曼传来讨伐军屠杀的消息时,
加斯东终于绷不住了。
他向来信仰法律,信任贵族。
结果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讨伐军明显由雇佣兵组成,这群无恶不作的土匪,一旦杀进哈格内克,
加斯东不用多想,也能猜出接下来会发生了。
农田化作火海,家园变为丘墟,亲人沦为奴仆。
他感到背叛,感到愤怒,感到空虚。
所以当李维在部署哈格河防务时,他主动请缨,带领老兄弟们顶在第一线。
因为他的疏忽,他的盲信,差点毁了大家的未来。
或许是愧疚,又或许是求死,面对欧博的讨伐军,他终于拿起了武器。
以前瞧不上武夫,现在亲自成为武夫。
既然贵族视平民如蝼蚁,随意欺凌出卖,那我们也只能被迫拿起武器,用勇气和生命,捍卫自身的尊严。
就这样,抱着必死和赎罪的决心,加斯东带领老兄弟们奋勇杀敌,完完全全遵守李维的安排与指挥。
当哈格河阻击战结束,讨伐军退避二十里后,加斯东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李维这小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特别是,他让其他人在前阻挡,但当讨伐军杀到浮桥口时,他也能死战不退,亲临一线,最终扎紧口袋,等到了骑兵队发起攻击。
以弱胜强,死战不退,这是莫大的勇气。
临场调度,分进合击,这是何等的智慧?
当时加斯东就已经对李维服气了,觉得不是贵族就不是贵族吧。
反正这小子有勇有谋,也拿哈格内克当自己的家,暂时跟随他,也挺不错的。
但第二次战斗,给了他更大的冲击。
跃马山巅,枪出如龙,骑兵纵横,风驰电掣。
这不可能是奴隶所能具备的素质。
李维,确实是贵族之后。
他像个骑士一样,亲自冲锋陷阵,这就是贵族的最大明证。
服气了,这次真的服气了。
加斯东扶着长矛,站在山坡上,看着火光下、骑在马上的李维。
黑色的头发宛如雄狮鬃毛,坚毅的脸庞自信而从容。
那双黑色的眼眸,清澈、智慧、就像他血统一般深邃。
胯下神骏,骑枪锋利。
这位天才般的少年,必然是胜利女神的宠儿。
就如同神话故事中那般,伟大的人,必将在小时候经历苦难的考验。
眼前的少年,听说幼时家破人亡,沦落为奴隶,被发卖到伯恩这块不毛之地。
但身上流淌的骄傲血脉,让他并未沉沦,反而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抓住机会,一跃而起。
李维,马克·李维,他的经历简直就是神话故事里那样。
加斯东跟随大伙儿一起欢呼,一边放声呐喊,一边心里下定决心。
这等人物,一定要紧密跟随。
未来必定有大回报。
李维倒是没想那么多,他驱马从士兵跟前经过,宽慰和夸赞着他们。
然后便忙着战后事宜。
救治伤员、打扫战场、埋葬死者、安置俘虏、部署防务、调配劳力、安排食物和布料……
哪一件事都不轻松。
所幸,他也从未想过亲力亲为。
伤员的事情归孔塞尔,打扫战场的事情归老维特,后勤安排归罗莎大婶,巡逻防御归索菲……
快速将任务分配下去后,李维渡过浮桥,回到了农庄里,自己的房间中。
比起那些尘埃落定的事物,他现在对这根竹箫的兴趣更大。
百里。
是竹箫的名字叫百里箫,还是原主人姓百里呢?
反正不可能是那个佣兵头子叫百里。
他把竹箫放到小号里,摆明了没搞懂这其中的奥秘,只是凑活着使用。
可惜,失手将他打死,断了线索。
李维拿着竹箫,心里烦躁。
要不审问黑衣佣兵战俘?
先前佣兵们打得很猛,最后结束战斗时,只剩下十二三个人还活着。
李维开门出去,来到俘虏区。
埃德蒙在这里,脸上有些焦虑。
他看到李维过来,顿时松了口气。
“怎么了?”李维问道。
“老大,俘虏的黑衣佣兵,都死了。”
“什么?”
李维大感奇怪,连忙跟着埃德蒙过去。
这些佣兵,本来就伤势不轻,死几个不例外。
可全死了,未免也太奇怪了。
李维来到俘虏区,这是几间腾出来的库房,里面铺了些稻草。
俘虏是分开关押的,黑衣佣兵分了两件房屋,一个房子住不到八个人。
这是李维定下的,
有那个条件,也没必要虐待俘虏。
他快速走进一间房屋,蹲在倒地的佣兵身边。
先是探了探鼻息,确认没了气。
然而又翻开眼皮,全都只有白色,没有瞳子。
再仔细看,七窍处全都淡淡的血痕。
奇哉怪哉。
李维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状况,想去询问孔塞尔,但看她忙着救治伤员,只好暂时押后。
让埃德蒙妥善处理,他自己先回了屋子。
在屋里,李维拿着竹箫左看右看,始终没看出什么明堂来。
“奇怪……”
他喃喃道。
然后头一歪,便睡着了过去。
隐约间,听见有个女声,恍恍惚惚,重重叠叠: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