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伍天然看了一眼来电人,心脏一沉。
“喂,组长。”
她把雨伞夹到胳膊底下,腾出手接上电话。
“还没睡吧?明早有一个区的机器新上线,都要加进系统里,你晚上做个表出来。”
“啊?”
“啊什么啊?哦,你请了三天假是吧——休息一天也够了,工作又不累,明天早点上线,把事情提前弄好。”
“可是我,”伍天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还在凤落山这边......”
“也没多远,这不还有一晚上?就坐个车的功夫,别抱怨这抱怨那的,你反正休息也是闲着,有钱挣还不高兴啊?明天别迟到。”
“那我前两个月的工资——喂?”发现手机已经跳回屏保,伍天然胸口猛地淤上一股气。
她的手指悬在回拨键上,为自己维权的一个个有理有据的举证,还有往昔堆积至此的质问接连钻进脑海,但最终,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在一声叹息中就此消弭。
算了......
有工作就很好了,还是改变计划,赶紧回去吧。
也许,我就不该回来这里?
假设在某个地方留下过极其惨痛的记忆,还应该再次返回那个地方吗?
沉浸在山间夜晚如有实质的漆黑中,打着手电,在山道间缓行的她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过往的悲怆被这个想法唤醒,她试着在一片昏黑的山间寻找当初那起悲剧发生的地点,但不论往哪里看,都是黑夜的汪洋,头顶的夜空和大地融为一体,无从分辨。
山间似乎还回荡着尖叫声。
曾经的所有事,想来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一场梦,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为什么她的生活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这都是她活该吗?都是她在那件事上说了谎的报应吗?
伍天然擦干因回忆湿润的眼角,驱散那些自哀自怨的想法,打着手电继续下山,小心翼翼地踩稳每一步。
今夜不同寻常,空中充斥着不祥的气息,就连迎面刮来的风,都带着莫测的力量,所有的一切都暗中牵引她的思绪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当时的山野,也和现在一样古怪。
这般联想让伍天然打了个寒战,只是预感而已......她今天已经足够倒霉了,人生就算有下坡路,也该到头了吧......
天边传来一阵遥远的雷声,山间一束移动的灯光吸引了伍天然的注意力,她怔怔望着仿佛从她幻想中飘出的光芒盘旋着拐过山道,飞速靠近阶梯尽头的公交站台。
当她反应过来那是公交车的前灯时,已经来不及了。
“等一下!”
“师傅,等一下!”
她厉声叫喊,用力向着车辆挥舞手电,没等踩稳脚步,就迈向了下一级台阶。
今夜的不幸就这么延续了下去,膝盖在不该弯折的时候一折到底,伍天然瞬间失去平衡,迎面砸向下山的石阶——
从她手中飞出去的电筒不过是一闪而逝的亮光,迅速沉没进灌木丛。
公交车没能发现黑暗中发生的事,引擎声和雷声协同作响,车辆携带着热风从站点离去,留下冗长的寂静。
公交站的路灯孤独地亮着,艰难地驱散一方黑暗,成为山间最后的那点温暖。
忽然,一只手从黑暗中爬进光圈,沾着泥土的手掌撑起伍天然的身体,她一瘸一拐地拖着雨伞走进公交站,用尽全身力气才才爬到长椅上。
头脸沾满泥泞,手臂擦出了血,衣服也弄脏了,浑身上下到处都疼,但好歹她没把自己摔死。
在坠落的瞬间,条件反射式的蜷缩身体救了她一命,但手电筒已经不知在哪摔灭了,她花了二十块钱才买到它,才用了一天......
口袋里的手机也未能幸免,伍天然心疼地抚过屏幕上的裂隙,打开行程软件,发现刚才那辆就是末班车了。
距离下山回到旅馆,还有15公里。
在她一遍遍刷新着【停止运营】的页面时,一条信息发到了手机上。
【爸爸:到旅馆了吗?有没有不舒服?】
伍天然对着屏幕沉默片刻,“我困在山上了”、“我提早回家”接连打进输入框,又删掉。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能为自己的事负责。
【42:嗯,都挺好的】
【爸爸:那就好,妈妈睡不着,叫我再问问你咋样了】
【爸爸:你早点休息啊,有事就打电话】
【42:好,你们快点睡吧】
伍天然将手机塞进口袋,跟路灯附近萦绕的蚊虫一起等待不会来的下一班车,等待身上的疼痛消解。明天她会起一身淤青,但这些都会过去的......
下一阵狂暴的雷鸣引得她的心一同震颤,雨哗啦落了下来,她坐在公交站的塑料顶棚下,看着雨水织成珠帘,知道自己是时候出发了。
就算破费打车,也必须走到山底才行。
等雨下久了,山路会更滑,她真的会摔死在山上的......
她深呼吸着抖开雨伞,伞柄在她推动下断裂,伞面砰然坠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伍天然脑袋里绷紧的弦终于崩断了。
今夜乃至过往的全部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她站在公交站昏暗的光下嚎啕大哭,恨不得世界在此刻终结。
这个糟糕的夜晚在此刻显出一点难得的善意,一束月光穿透阴云落在伍天然身边,引得她抬头望天。
淤积的云层裂开一方直通宇宙的缺口,展露出一颗璀璨的金色星辰——
面对这奇迹之景,伍天然抽了抽鼻子,更加用力地揉眼睛,她越看越觉得这星星.....像个灯泡。
“小姑娘?”
有人试探着喊了她一声,伍天然低下头,发现两名陌生人坐在斜对面不远处,脸上写满迷惘。
“你知道这是哪吗?”
经他们提醒,伍天然才发现雨声已经终止,她已经不在山路旁了。
不知何时,一座高耸的灯塔取代了公交站昏暗的灯光,塔顶放射的金光是黑暗中的唯一安慰——这就是她方才凝视的那颗“星星”。
一圈座椅围绕着灯塔摆放,她和那两名陌生人彼此间隔着坐在位置上。
从他们略带恐惧的表情看来,他们也对此地一无所知。
灯塔的金光之外便是无尽的黑暗,浓郁得好似如有实质,哪怕已经适应了山间的黑夜,面对这片充满未知的阴影,伍天然也不禁萌生退意。
“我们在哪?”伍天然伸手擦拭眼角,掩盖自己的泪眼,但脸上的泪痕不见踪影,哽咽的喉咙和满是污迹的衣服也恢复了,仿佛她未曾哭过,也未曾摔伤过。
听到这话,两名陌生人露出失望的表情,显然他们也以为可以从伍天然这里得到答案。
他们一个穿着职业装,另一个还穿着睡衣,明显是跟她一样忽然出现在这里的。
三张迷茫的脸相互看着,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不必害怕,你们在这里很安全。”
一个性别难辨,甚至无法分清年龄的声音从灯塔的方向传来,声音如此清晰,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好似是那金光本身在对他们述说。
“你们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我将把你们送往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其中一人说,“你在说笑吧?我那胸口刺痛是老毛病了,我......还这么年轻......”
“不必回首,过去已经不复存在,你们将自己把握过去和未来——由你们来决定前往记忆中的何时何处,我一定会将你们送到那里。”那声音说。
“也就是说,能够穿越回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可以这么说。”
“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机会,让我想想......”
伍天然震惊地看着发问的那人低头开始思索,她仰望散发着温暖明光的灯塔,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质疑这个古怪的存在,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另一名乘客,映入眼帘的竟是又一张深思的面庞。
来到嘴边的求助的话讲不出来了,她缩在自己所坐的椅子上,毫不怀疑自己才是这里的异类。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过去......已经无可挽回了啊......
心中的一部分软化下来,回忆再度哽住她的喉咙,阻塞了呼吸。
“如果你看见了不应该发生的事,那一定是幻觉。”心理医生的嘱托浮现于脑海,伍天然立即低下头,闭上眼睛数着呼吸,努力将灯塔和陌生人的对话隔绝在头脑之外。
幻觉,没错,这都是幻觉。
“都想好要回到何时了吗?”灯塔问。
“我要回二十年前,股市大牛的前夜!”最开始发言的那人抢着说。
“能送我去高考那年吗?”那位一直在思考的另一人也给出了答案,“我想考个更好的大学。”
“小姑娘,你呢?”
“喂,小妹妹,你也快点选啊......”
伍天然对此的回复是将头抱得更紧。
“没关系,我知道她希望去哪——”
座椅之下传来一阵颠簸,一股汽油和陈旧海绵混合成的异味四下弥漫。
窸窸窣窣的交谈此起彼伏,鼾声在密闭的空间内回荡着,苍白的灯光透过眼皮,伍天然的呼吸越发困难了,整个世界一并向她挤压过来。
幻觉发生变化了,它更糟了,它把她带回了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带回了那辆——
“天然?”一句关切从耳边响起,听得她浑身一颤,眼前顿时乍现一张令她痛苦不已的面庞。
李梦瑶。女孩的名字跟着撞进伍天然的脑海。
伍天然捂住耳朵,努力不去想,可另外三道时常在她噩梦中现身的声音紧跟着来了。
“怎么了?”
“晕车了吗?”
“唔......什么?你们都没睡吗?”
她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钻进伍天然的思想中。
“天然,不舒服吗?”忽然有人轻拍她的手臂,惊得伍天然下意识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笑颜,见伍天然睁眼了,梦瑶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你突然抱着脑袋,我还以为你头痛呢。”
“什么嘛......”
“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了。”
从前后排座椅周围探出头的女孩们摆着鬼脸,缩回自己的位置上,或彼此聊天,或抱着书包接着打瞌睡。
伍天然恍惚地看过这几张充满朝气的面庞,视线逐渐模糊了。
她早就记不清她们生前的长相了,这真的是幻觉吗?
客车平稳地沿着环山路行驶着,绕着一座座山峰的边沿前行。临近午夜,车辆速度不快,乘客们疲惫地彼此聊天,既是期盼车辆能快点停下来让大家安稳地睡会儿,又期盼能早点乘车返家。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看你刚才——”
座位下方再度传来颠簸感,伍天然看向自己的双腿,好似被电了一下发起抖来。
坐在窗边的她不顾梦瑶的关心询问,立即趴上车窗。
窗外的盘山路晦暗一片,只能依稀分辨出连绵群山和夜空的边界。
在她的凝视中,不远处两座重叠的山峰,和记忆中那无法忘怀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
“停车!快停车!”伍天然跳过邻座的梦瑶,稳稳落在客车中间的过道上,她抓着一排排座位的靠背,在颠簸的客车上如履平地,迅速跑向驾驶座,“不能再开了,快停下!”
十来岁小孩的声音本就偏尖锐,这凄厉的叫喊更是听得人心头发颤,车内昏睡的乘客立时惊醒,就连困倦的闲谈也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往车头奔去的女孩身上。
司机的瞌睡劲都被伍天然吓跑了,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女孩,他错愕地侧头望来。
“怎么了,小姑娘?你这是——你干什么?!”
当伍天然伸手去抢方向盘的时候,前排的乘客全都从座位上炸了起来。
客车之外可是一侧靠山一侧靠崖的盘山路,稍有不慎,全车人都要坠落山崖!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拥上来,试图拦住这个疯狂的女孩。而伍天然撑着司机座位的扶手借力一跳,像只猫似地跃过司机头顶,在驾驶座靠窗的内侧落地,又踢又踹,硬逼着司机离开驾驶座。
“停下,把车停下!”
失去操控的客车迅速减速,在依靠惯性滑行了一阵之后,稳在山路上不动了。
“前头出什么事了?”
“天然!”梦瑶拥挤在过道的乘客们之间,远远看着伍天然拔出驾驶座的灭火器,像守护食物的野兽一般对着每个想要靠近驾驶位的人挥舞威胁。
眼见过道上实在无法通过,梦瑶灵敏地爬上座椅顶端,迅速从行李架和座位之间的空隙中找出一条路,四肢齐用爬到车头,向前一扑,和站在驾驶座上的伍天然撞在一起,试图夺走她手里的东西。
“你怎么了?冷静一点啊!”
“不能开车,你们都会死的,不能开车!”
“这小孩发疯了,没有人来管管?”
在混乱中,剧烈的颤动沿着车辆底板传遍整辆客车,那不是老式客车起步时该有的动静,更何况伍天然还守着驾驶座寸步不让。
一股寂静迅速感染了全车,顺着车内的灯光向外看去,山道一侧的树木如在风暴中摆荡起来。
天崩地裂似的震颤还在持续,忽然,黑色的水流淹没了车前灯照出的山路......不,那不是水,是流动的泥土。
泥土开始侵犯混凝土路面的领域,山峰像爬到高处的浪尖,蓄势之后轰然扑下,转瞬淹没前方的整段山道,崩裂的树木和土石滚落浪头,直直坠入山路之外的无尽黑暗。
“倒车!往后退!”伍天然拽着梦瑶跳下驾驶座,把发呆的司机扯向座位,“快啊,这里还不安全!倒车!”
这声音喊醒了呆若木鸡的司机,他颤抖着爬上位置,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挂到倒挡,带着全车乘客后逃。在此起彼伏的惊叫中,涌动的泥土和山峰咬着客车的前轮追了过来,直到退出十来米,山体滑坡才终于止步。
司机发着抖打开客车门,乘客们争先恐后地冲下车,在寒冷的夜风中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新成型的山体。
除了大片的泥土,已经再也找不出盘山路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是山终于受够了身上的道路,扭动身子把它吃掉了似的。
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乘客们又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伍天然,这次目光中蕴含的情绪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至于伍天然,她正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像以往结束比赛后那样,给了她们一个饱含泪水的拥抱。
现在,她已经不再在乎这个晚上有多漫长,或者她所遭遇的不幸有多么可怕了。
在人们饱含敬畏和感激的低语声中,灯塔的话语浮现于脑海——
【你们将自己把握过去和未来。】
......
“天然?警察叔叔说等下要问你好多问题,我们赶紧过去吧?”梦瑶小心翼翼挪到伍天然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往后走一点,可能还会塌下来呢......”
伍天然点点头,情不自禁牵住梦瑶的手,感受掌心传来的冰凉。以一个十二岁孩子来讲,梦瑶已经为了最好的朋友表现得极为坚强了。
望着前方拉起了警戒线的崩塌山体,她平静下来的心又再度陷入惆怅。出事后的五年里,她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运动水平,哪怕改变了过去,还是有可能要退役。
或许,她注定无法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吧......
“天然,警察在跟我们招手,我们该走了。”梦瑶晃了晃伍天然的胳膊,“走吧。”
伍天然仍是一步一回头,仿佛像在确认什么似的,不断回望。
她对那个灾难之夜的记忆正逐渐被方才经历的奇迹覆盖,但她仍然记得,自己记忆中所窥见的电闪雷鸣,可现在那个山头一片寂静......它们上哪去了?
即将抵达来接她们的警车时,伍天然停下了脚步。
“天然?”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说着,伍天然跑回警戒线旁,微微踮起脚越过警戒线,细细观望前方的黑暗。
凝视黑暗显得她很傻,从一片黑色里还能看出什么呢?
但是......
顺应着脑中的直觉,伍天然朝着警戒线后方的空气伸出手去。
她的手掌不断没入肉眼无法视物的暗影,随后,伍天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有东西在阻挡她继续向前。
那像是一面竖直的水墙,包裹住她越界的手掌,传来彻骨的冰寒。
一瞬间,伍天然的手臂上显现出菌丝般密集的事物,这些诡异的生物在她的衣服表面爬动生长,她瞬间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衰弱与恐惧中,仿佛方才的精气神不过是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