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说完,门被敲响了。
“母亲?醒了吗?我进来了啊。”
谢周只是愣了一瞬,她眼中那片逐渐清澈的眸色有些暗淡下来,如同水波般一圈一圈扩散开来,逐渐浑浊。
“进来吧。”她虽然依旧笑吟吟的,但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但这时候的她,倒是更像无多时日的老人。
施婉端着杯子走进来,后面跟着施华年。
她搅动着杯中的药水,边说。
“亦难和华年也来了,亦难他……亦难在啊。”施婉抬起头,才看见了站在谢周身侧的施亦难。
“亦难……”谢周迷迷糊糊,半晌才反应过来,“亦难都陪我聊半天了。”
“华年?华年也来啦。”谢周招招手,笑得极为和蔼可亲。
施华年笑了笑:“奶奶。”
“我先出去散散,等会儿就回来。”施亦难对一边的施婉说,边走出了房间的门。
他顺着上来的楼梯往下走,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路来到草地边的石板路上,小臂搭在栅栏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合上眼。
耳边是窸窸窣窣地风声。
“他怎么了?”施亦难低头靠在栅栏上,歪过头去。
“我让他失眠了,这些东西不能让他看见。”那个“神仙”果然就在一边,祂声音依旧低沉,这时候却带了别的不知名的情绪。
“哦。”施亦难笑笑,“我以为你看他不顺眼,把他弄死了。”
“……”那声音察觉到他心情不怎么样,也没有说什么。
“她说的那些是真的假的?”
那声音沉默良久。
“你想它是真是假?”
施亦难抬起头,发现对方有了些许清晰地虚影,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会儿,他猛然间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事情,语气随之有些软了下来。
“我只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是他。”
“为什么?”
“什么?”“神仙”微愣。
施亦难喃喃自语:“怎么会呢……”
“为什么会有转世重生这一说?这世界上怎么会真的存在呢?”
“可我存在。”
施亦难笑了笑。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信那什么神鬼,转世重生一说。”他垂下眸,“小时候听科学老师讲起来,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这世界上就有你这么一个……‘神仙’存在,为什么他们会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说没有。”
“后来我长大了,发现不管你是否存在在我身边,当我身边全是唯物主义者时,我就也慢慢被同化了,哪怕知晓你的存在,但每次见到你时,都觉得有种世界观崩塌的感觉。”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身边竟然有一个近神的存在,我竟然真的遭遇了转世重生的事。”
“你会习惯的。”
对方低哑的声音就在耳边,冰冷的手指顺着耳根一路滑至他的下巴,又从下巴滑至脖根。
祂的手指一用力,施亦难就感觉到脖根处一阵刺痛,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轻微蹙起,温热的血刚从伤口里渗出来就被“神仙”接了去。
“感觉到疼了吗?”
祂的手指在伤口处磨蹭着,施亦难只感觉到疼痛,祂似乎把伤口拉开了。
他回头去看,祂修长的指上有着一抹红艳,衬得那手指更加苍白。
祂竟有了实体。
施亦难盯着那手指,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连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全身发凉,有些软得无力了,甚至喉咙里都有了一丝血腥味。
“别看了。”祂边说着,那冰冷的手掌覆在了施亦难双眼上,视线被阻断,看不到了那冰冷苍白的手和那红艳的血,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淡了不少,“对身体不好。”
“可我还是接受不了,怎么办。”他嘴角有些苦涩地扬起,“明明感觉到疼,明明看到了实体。”
他沉默半晌。
“我总感觉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平缓安静的声音响起来,“或是说,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现实中的我什么都没有,这只是凭空捏造的虚幻与缥缈。”
“你觉得有可能吗?”他笑了笑,问。
祂愣了愣,眼中复杂的神色闪过去。
“你还是难以接受它的存在。”
“你怎么就不想想,是否是人类的认知太过浅薄了呢?”
施亦难睁开眼,眼睫毛挂在对方手心中,刮得祂痒痒的。
“理论上来说,我是不会消亡的,我见过这世间你们所没有探求到,已经消亡了的,甚至是你们还未探求,也不可能探求到的很远很远的过去。”祂说。
“所以你没必要拿那些人类的眼光来看我。”
“我告诉过你的,不记得了吗?”
“我不会离开,哪怕是自愿或是被迫,我都无法离开。”
所以我才是能一直陪着你的那个,若是你选择了别人,那他们注定会让你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因为他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亡殆尽,你注定会眼看着他们离开,经历那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与悲伤。
之后的话祂没有说出来,但施亦难仿佛与祂心照不宣,他脑海中冒出了那个声音说出的那句话。
“我记得。”他说,“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
时间仿佛倒回很多很多年前。
那天早晨,他如同往常般醒来,屋外没有飘来早饭的丝丝香气,没有哥哥敲着门叫他起床,他的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笑意。
身侧的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像是睡得很沉很沉。
他只是瞟了一眼那个人,便挪开了目光,自顾自下床,找了根充电线插上,坐在床头柜上播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在他要按下通话键的瞬间,屋里响起了声音,他的手指硬生生顿住。
“你确定要打吗?”对方声音带着冷意,语气却是调侃的。
他回头看去,果然看见一道虚影斜倚在窗沿上。
“嗯。”他按捺下心中猛窜起的情绪,点了点头,“总是要说一声的,我自己处理不了。”
他装作淡定,但他的手指颤抖着,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不想按的,对吧?”祂声音中带着果然如此的语气,不禁让他心头无名火起。
“你昨天去哪儿了?”他勉强把火压下去,转移话题,他讥讽般一笑,“今天来预判我的心理和行为了?你昨天去哪儿了?”
“昨天啊……我一直在你边上啊。”祂笑起来,“而且这种东西不用预判啊,我听得见。”
“就像你昨天,一直在求我。”
施亦难眯起眼,后槽牙紧咬。
毕竟这事还真不能怪祂,他不能把情绪施加在祂的身上。
祂没有义务帮助我第二次。
他深深吸了口气,面色阴沉,没有再去和“神仙”说什么,二话不说就拨通了韩江的电话。
铃声响了几回就被接通了:“喂?亦难?怎么了?”
“我哥哥死了。”
对面一下子沉默了,良久才有些小心翼翼地笑起来:“施晨这家伙又让你来坑我?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他……”
“我哥哥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韩——”
他顿了顿,没有再用平时那个称呼喊对方:“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对方似乎不敢相信,半晌才挂了电话。
那道虚影一直都在窗边,祂似乎在笑。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你一直都在?”
“嗯。”
一瞬间,他有些毛骨悚然,但渐渐也适应了。
“别一直盯着我。”
“那我盯谁?”
“谁都行。”
祂轻笑着:“你说的那个‘水’没你好看。”
“我这不就亏了吗?”
“这没有什么盈亏一说。”
“有的。”
他听过的神话故事里,那些神仙都是长生不老长生不死的,外表看上去是个少年,可实际上已经几千岁了。
他认为对方可能是个假神。
这年龄怎么还倒过来了呢?
他挑了挑眉。
怎么我遇上的“神仙”跟个小屁孩似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他过去开门。
韩江神色复杂,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一句话都没和施亦难说,径直进了房间,关了门锁上。
以至于施亦难没来得及看清当时他的表情。
他拉开大门走出去,风吹得雨丝斜斜地落入楼道里,楼道的地面上湿了一片。
“我昨天一直在求你。”施亦难垂下眼,“我求你救救他。”
“我知道。”
“我想救他,还来得及吗?”
“人不能在同一平面内复生第二次,只能靠转世,不然秩序就乱了。”祂说,“而且你承受不了这份代价。”
施亦难闷声不吭。
不能贪心。
他迟早要走的,只不过早了些。
不要贪心了。
已经足够了。
他对自己说。
“其实有一件事。”“神仙”说。
“我离不开你。”
“什么?”他愣住了。
“无论我是自愿还是被迫,我都无法离开。”
“我是不死的,不会像你们一样因为阳寿尽了死亡,也不会因为某些不好的原因消亡。”
这似乎是祂第一次那么认真的说话。
“如果你想一个人持久地陪着你。”
“可以是我吗?”祂含着笑的语气格外温柔,带着诱哄。
施亦难抬头看祂,就听对方把后半句话说完。
“虽然我不是人。”
“但在某些方面,人类无法与我匹敌。”
“你在某些方面,也无法与人类匹敌。”他冷静地看着祂,“比如感情。”
“我想要的,就是感情。”
“我想要的是持久的感情。”
他说:“可你注定无法拥有。”
“等有了,再说吧。”
施亦难玩味地笑着,倚靠在栅栏上,懒懒地掀开眼皮。
“你现在对我拥有持久的感情了吗?”
“连人类这种用有感情的动物都无法控制自己对一个人,一个事物拥有持久而绵长的感情。”他笑着,“连感情都不曾拥有的神,又如何能做到这点?”
“你从我身上拿走的那一部分注定无法持久。”最后,他如同大题的总结,说。
那道虚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趴在栅栏上,如同一只睡完了午觉的猫,用冰凉的手去够地上一摇一晃的野花野草。
栅栏的另一边是丛丛的玫瑰与灌木,还有些不知名的花树,都被园丁修剪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
放眼望去,如同迷宫般回环往复,时不时有鸟儿落在那些花树伸出的枝丫上,蹦跳几下叫嚷几声,又飞走了。
有只有着灰褐色羽毛的鸟儿落在栅栏与灌木间的草地上,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着祂。
祂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神”一鸟的视线刚一触及,那鸟的眼珠子猛地一转,抽搐着瘫死在地上再也没动过一下。
“你看,它死了。”
祂声音懒洋洋的,像个孩子因为无知而对死亡产生冷漠般,那声音带着毫不见怪的语气。
施亦难只淡淡瞟了那只鸟一眼,便挪开了视线,他的目光游走在花木间的小道上,一路向前,直至他目光可及的尽头,才一点一点如同漫步般回来。
栅栏四周的玫瑰叶片低垂,花枝也在轻微地颤动着,其中一节枝上盛放的玫瑰的花瓣如同落雨般坠落下来,那花瓣红得血,幽幽地随着风下坠,接触到了草地上,便又安安稳稳地躺着了。
他看向身边的“神仙”,那“神仙”却正好也瞧着他,见他回过头来,下意识把眼睛闭上了,早已忘记了他的视线对人类的伤害并没有那么大。
等他反应过来睁开眼,看到的是对方含笑的眼,那双眼睛就这么看着祂,眸光之下,眼角薄薄的红,那片红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风一般。
他轻笑一声,缓缓舒出一口气。
轻而疾的笑声,比风还轻。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
施亦难把手机打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人——姑姑。
他接通了电话。
“神仙”就站在旁边,望着他的背影,祂看得那么认真,仿佛要把背盯穿。
良久,祂把头转回来,那带着迷离目光一点一点从他身上移开,眼眸盯着那只灰褐色的鸟,微微动了动食指。
那如血般的花瓣被莫名吹起的风卷起来,落在鸟儿的身上,继而随风而去。
那鸟儿也不见了。
祂盯着自己的手,神色复杂地看向身边的人。
施亦难没有看祂,只是有些严肃地皱着眉,一边往原路走去,他仿佛察觉到了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经意瞟来,看向那道虚影,嘴角微微勾起来,笑了笑。
祂也笑着,按捺着心脏的微颤,垂首敛眸。
施亦难看了祂一眼,便大步往外走去。
救护车的声音响彻云霄,打破了夏日午后的这份宁静安逸。
手术室外的灯灭了。
谢周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
她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侧耳倾听着。
半晌,他退开几步,微微鞠了一躬。
谢周咧了咧嘴,歪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施亦难。
“过来。”
她的声音近乎耳语,手指轻微动着。
施亦难俯身侧耳。
“我留了东西给你。”她笑了笑,“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他同样轻声回应。
“倾故。”
“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你放过望帝好不好。”
“帮我救救他。”她的眼神开始迷离,似乎无了聚焦,“他有危险,救救他。”
“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的意识此时胡乱到了极点,已经完全分不清楚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呼吸渐渐冷淡下去,若即若离。
“求你……救他……”
呼吸极为短暂地一顿,变得急促起来。
她眼睛迷迷糊糊,混沌不清,可她还是想着要保护那个孩子,像极了人临终前放不开执念,生不如死。
施亦难垂眸,他不知该说什么,他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无法跨越时间的屏障,就算他像曾经那样去到那里,两方时间也是静止不动的。
他无能为力,只能冷眼旁观。
“我……”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对这个垂死挣扎的老人说些什么,告诉她吗?人在死前被告知执念无法实现,会是怎么一种感觉?
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只是莫名地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他想说,抱歉,我做不到。
但始终无法开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谢周的生命体征如有若无。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嘴里喃喃地吐字。
施亦难不知道她在混乱不堪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只是一抬头就看见了仪器上不断趋于平缓,濒临成平静的直线,却又一次次跃起的曲折。
人的生命就是那么的神奇。
他身边的人不知在何时都已经退出病房去。
身边那道虚影若隐若现。
施亦难合眼垂首。
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搭在他的脑袋上。
明明医生都说了就不回来了,可她还是抓着那即刻会断的绳索把自己捆在这具躯壳上。
“神仙”很不理解。
为什么人能为了自己爱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祂是真的很好奇。
施亦难也同样好奇。
祂蹲下来缓缓扣住了施亦难的手,贴在自己耳边。
一片杂乱的声音传入脑中,有恐惧的,有哭泣的,有欣喜的,有悲伤的,有无措的,什么样的语气都有,那些情绪夹杂着话语传入脑中。
他的眉头不由得蹙起。
很快,如同机器调节好了般,一段清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是谢周的声音。
“倾故。”
“亦难。”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里这么黑?”
施亦难心脏猛地抽搐。
“晨晨……”
“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奶糖。”
“别吃太多了,蛀牙。”
“你怎么不吃了……”
“你去哪儿了啊……”
她脑海中的时间顺序一次一次错乱。
可她依旧记得那些孩子的名字和面孔,甚至是喜好。
“望帝……”
“小心。”
“小心……”
“别过去。”
“小心……”
“千秋……万代……”
他在那段声音里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她似乎在回忆,从这段跳到那一段。从那段跳到这段。
“我这是要死了吗?”
“可……望帝……”
“我还不能死。”
“倾故……”
“你救救他好不好?”
“你在吗?”
施亦难呼吸一滞,甩开了祂的手。
“这是……”他的呼吸有些艰难。
“可以算是……”“神仙”琢磨了一下说辞,“心声?”
他垂下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神仙”淡淡地说。
祂极轻地叹了口气,仿佛退步妥协。
“我可以告诉你,方法是有的。”
施亦难抬头看了眼他。
“她活不久了,哪怕苟延残喘也待不了那么久。”“神仙”声音有些哑,“如果你想答应她,也是可以的。”
“选择权在你,小家伙。”
祂还是心软了。
施亦难回过头去,握住了那只苍老冰凉的手。
“好。”
“奶奶。”
“我答应你。”
尽我所能,护他平安。
曾经他对那个垂死的警察说过同样的话。
许多年后,他对他的奶奶也说出来同样的话。
很可笑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那么认真。
“神仙”垂眸看着他,闭了闭眼。
祂不明白人类所说的感情,只觉得心情复杂,有一种不得不放手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