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的夜总是寂寥，阵起的风吹动着窗棂，远处隐约有窸窣的杂乱，大抵是夜归的人在找寻回家的路。
回到客栈后，我没有和周云说什么。龚正讲述了一个让人揪心的故事，一个天真的少年，一个窝囊的县令，一户桀骜的士绅……这个故事里，似乎只是曹家的错误，但曹家有曹宗正这样的少年，曹宗正有错吗？曹家难道又只有一个曹宗正？换言之，龚正就没有错吗？作为一个地方官，无所为，何尝不是过错？即便怀着再怎么悲伤的心情，难道就能挽回那些悲剧？
其实，根本无谓对错。
木已成舟，现在的事实已然发生，沉湎于过去的苦痛毫无意义。退一万步来说，现在的我，根本没法验证龚正的说辞，毕竟死无对证嘛。说实在话，我如今对于所谓的真相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这不是一个只凭借一时热血就能够走到最后的谜团。层层笼罩的大雾，向我叫嚣着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我却无路可逃。
我总说自己很懒，其实我胆子更小。我害怕面对尘世的疾苦，我害怕见证众生的悲欢，我害怕面临生死的离别。可我又怎么逃的掉…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思考关于苏杭的事，不去过问曹家的真假，但好像这次我又逃不开了。
次日一早，我独自出门。我想去看看龚正所说的少年的墓。我在离苏杭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找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墓碑上写着一行字。
吾友宗正长眠于此
是了，就是这儿了。曹宗正的墓，是个安眠的好地方。可以看见苏杭的全貌，也算是告慰他的亡魂了吧。
我在山坡上安静的坐着，看着城里的人来来往往，看着天上的白云走走停停。我理解了曹宗正，苏杭的确很美。
我又寻向了龚正所说的被阻塞改道的钱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很难想象这会是曾经湍急的江河，如今的钱江水流缓慢，泥沙堆积，靠着这样的江河过活，可想而知农户的收成不甚可观了。可为什么朝廷不来治理？疏通钱江怎么想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为何朝廷宁愿眼睁睁看着苏杭沉沦，也不愿意派驻官员来治理一下呢？何况狸力都已经成群结队的出现，按道理来讲，治河工程不应该是迫在眉睫吗？
我沿着几近枯竭的钱江走了许久，旁边的农田都已荒废，目之所及，满地疮痍。但我知晓了朝廷不治理钱江的可能理由，这的农民虽然明知道钱江枯竭，却把它归结于天神的愤怒，这是他们应当承受的神罚。我问他们为何不让朝廷治理水道，他们几乎要将我按在地里给天神磕头谢罪。他们说治理水道是对神的忤逆，是大逆不道。我试探的问他们神明发怒和曹家作祟相比，哪个更加恐怖。他们想当然的说是神明降罪。至此我依然明晰，朝廷不是不愿治理，而是不能治理。在当地人的眼中，曹家是人，怎么能和神相提并论。人有形，神无状。苏杭自古就有的天眷之地，给这儿时代生活的人无形的的施加了一道枷锁，他们不敢抛弃神的眷顾，所以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在我这种外人眼中看来，或许有些天方夜谭，我一开始也认为只是个别人思想老旧，可当我询问了了一个又一个苏杭人，得到的答案让我不得不信服天眷这个名讳对于苏杭人的意义之大。
天眷，是褒奖，更是牢笼。人们把苏杭人的劳作的果实归功于天意眷顾，久而久之，连苏杭人自己也忘记了，是他们的劳动才让土地结出果实，让收获充盈这片大地。他们被天眷束缚住了，他们会想，如果没有了天眷，苏杭就不是苏杭了，会是随便任何一块普通的土地。如果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他们会不知所措，就像失去了蜂后的蜂群，明明还能够劳动，却无处下手。
事实就是如此荒诞，宛如闹剧。
我拖着步子慢慢的走回城中，看着周边的一切，明明和前几天并无二致，我却觉得感慨颇丰。
“别跟着了，看见你了…”我拐进一个无人角落，对着身后的阴影说道。过了一会儿，曲日一缓缓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望着我一言不发。
“都找上门来了，干嘛不说话。我不是那个眯眯眼，你不说话，我可不知道你要干嘛。”我掏了掏耳朵，接着道：“你昨儿个是想杀了龚正？这就是你说要给我们看的证据？少年，我劝你别动什么死无对证的把戏，这些可称不上证据。”
曲日一嘶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你见到那狗官了吗。”
“见了，龚大人还热情招待了我们，给我们讲述了曹家多么恶贯满盈，多么大逆不道，苏杭又是多么岌岌可危，他内心又是多么自责。情真意切，字字珠玑啊。听者动容，闻者落泪啊…”我挑了挑眉毛，添油加醋的回答他。“是吗，他还真有脸说出这话啊。”曲日一听闻此言，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其实你知道曹家是罪有应得对吗？其实你也知道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对吗？”我突然发问，“我不喜欢猜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想要理清楚太麻烦了。你不妨直接了当的说出你的真实目的，也算不白费我这段时间的辛劳。”
半晌，没有动静。曲日一走了，我摇了摇头，今晚的月有些暗淡，今晚的星光有些明灭，看来又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