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束了我这不算太长的故事,此时的曹宗正不再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明白我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了。究竟是要何等的情感,能让一个人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放弃自己乃至于一整个家族的生命,也要去争取一个算不上大的可能。
“我的故事还算精彩吗?怎么你俩都不说话了。”我此刻还真挺想听听曹宗正会作何反应,计划暴露的慌张,真相揭开的释然,还是干脆想要杀我灭口……曹宗正已经从惊讶中恢复,他没有看我,抬头看向监牢高墙上洒落下来的那一抹月光,幽幽的笑了,“哪里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啊,不能报答养育之恩,甚至亲手策划了亲人的死亡……你应该会鄙夷我罢。”我不置可否,更想听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如果你问我后不后悔,那答案应该是不后悔,我父亲犯下的罪名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我想要挽救苏杭的这一份心情也是的的确确。纵然我会被天下所有人唾弃,苏杭也已经有了重焕新生的希望,这对于我而言,足够了。”说罢,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那抹月光里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兴许是会的,他也会怀缅过去那一段日子,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时光不会凭着人的性子改变,再想回到过去也只是午夜梦呓,迷失在昔日的余晖里的人是找不到通往明天的路的。
大道理谁都懂,谁又能像曹宗正这样决绝的和过去诀别。我自问我做不到,更加不理解,但我尊重他。
谁有资格去嘲笑为众人拾柴者。
我默默离开了,事情的全貌已经一览无余,还是给这个少年一点独处的时间吧。龚正紧咬牙关,在我身后慢慢的走出了牢房,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身后黑暗中有人轻轻说了一句话。
一路保重。
龚正的手明显颤抖了,这个已经是所谓的位高权重的钦差大人,差一点哭出了声。好沉重的一句一路保重,是要让活着的人铭记一生的沉重。龚正锁上了牢房大门,月光把他的影子拖的很长,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我识趣的没有与龚正交谈,他同样需要一点点安静,走到了府衙大门,我向龚正微微拱手拜别,今夜,想必这位钦差大人又要独饮了。
回到旅店,周云还没有熄灯,手里捧着一卷书,也并不看。我知道,他在等我。我把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但并没有讲出我的那个故事,有些原因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的比较好。周云听完了我的陈述,挑了挑眉:“没有了?”我耸了耸肩,“没有啦,你还要听什么?不如我给你讲讲我是怎么英明神武的闯进大牢的?”周云若有所思的无视了我企图啰嗦的念头,所以我才这么讨厌这个家伙,他实在是让人火大啊。我拿过茶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之后询问周云:“那个吊的不行的凌霄宫的那人呢?怕的跑路了?”这次还没等周云回答,一柄短剑就冲我飞来,我避开攻击,抓住短剑冲着来路扔了回去,那凌霄宫人冷哼一声收剑入鞘。我看到他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上前再和他大战八百回合,周云及时拉住了我,“冷静点,聊正事。”我发誓,要不是看在我身无分文还得靠该死的眯眯眼接济我一定会把那个凌霄宫的人打的鼻青眼肿,我扭过他不看那张欠揍的脸,反问周云:“还哪儿来的正事儿,人都被抓了,我估计再有一两天的都快问斩了,你还想劫法场啊?”
“哼,明天午时就问斩了。”凌霄宫那人冷哼一声道,我看向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哪儿来的苍蝇?”凌霄宫人登时怒不可遏,周云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冷静,那人愤愤转头,不再做声。我嘿嘿一笑,挤眉弄眼的挑衅那人,那人索性闭上眼不搭理我,我看那人吃瘪,心里畅快至极,又想起刚才那人说的午时问斩,不免惊讶于速度之快。周云敏锐的捕捉到了我的变化,轻笑道:“其实曹家少年的心思我能猜个大概,因此这么快的宣判一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的结果,大概率是龚大人的手笔。”我知道周云敏锐,没想到眯眯眼竟然清楚的明白曹宗正和龚正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免在心中重新掂量一下这个眯眯眼的身份。周云接着说:“明日,一起去看看吧,也算是萍水相逢,送他最后一程吧。”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一早,凌霄宫的那人就离开了。我并不在意他的去向,毕竟今天有着更重要的事。
午时很快就到了,神色疲惫的龚大人宣读了斩立决的处罚,就仓皇的离开了,他应是不忍看到游街的那一幕。堂下的曹宗正倒是泰然自若,在两边衙役的押解下上了囚车,慢慢的赶往刑场。苏杭已经很久没有人被问斩了,路边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有认识曹宗正的,也有毫不知情的,人们只是看着这个有些苍白的少年,孤独的站在囚车里,却不清楚他到底面临了什么。但很快,人群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愈来愈大,大意是在向人们告知这个少年刺杀的恶行,曹家小少爷的身份,以及最重要的,朝廷决定在上游修建堤坝从而导致苏杭城所有人家的祖地将被淹没的消息。霎时间,本来迷茫的人群突然暴动了起来,不知从哪儿扔来了菜叶,鸡蛋……人们不敢直接表达对朝廷的不满,但所幸,曹宗正是个很好的泄愤对象,曹家更是。
少年没有躲,他也躲不开,迎着周围人的辱骂与诅咒,他有了一丝笑颜。他终究是赢了这盘棋。
我的心中满是唏嘘,曹宗正是个很复杂的人,说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孰是孰非,但至少他深切的热爱苏杭的感情是可以确定的。但此时此刻,对他施加最恶毒的谩骂的也正是他所深爱的这座城市的人们。我很想再问问他,真的值得吗?我明白,我已经没有机会问出这句话了,更何况,他的回答我了然于胸。
周云还是那样古井无波,我忍不住问他:“你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点的震动吗?有一条鲜活的生命,马上就要消逝了,可他最爱的城镇的人们完全不知道他付出的一切。你还真是薄情啊…”周云没有看我,只是淡淡的说道:“一局棋,有很多种下法,他的选择算不上高明。”我沉默了,周云接着说道:“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我有什么资格去评点呢?更何况已经走到了终局,再多的怜悯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好凉薄的话语,却偏偏叫人反驳不了。我不再做声,囚车也行至了尽头。
乌云密布的天空划过几声戚厉的鸟鸣,下雨了。
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
伴着那一道突兀的闪电,少年含笑的头颅永远的低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