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道:“关于续命长生之说,总归不过问道、求佛、寻医诸法,一径不通,必然再试一径,问世间谁人不怕一死,力不可及罢了。”
“上到皇宗,下至黎民,谁还没看过《诸疆杂志》中关于殓星谷的故事?南北而西,有山焉,横卧襄月北国间,长如青龙,而唤青邛,为九天九地之仙幽境。仙境有一殓星地,居一月华神,称阎罗休问。问阎罗者,上可捻星为尘,下可抚朽重生,不事天道轮回也。”
宿屿嗤笑:“《诸疆杂志》?呵,我十岁讲给慕慕当下饭趣谈的民间读物,你以为谁当真?上面光写三国九域之中的神医、神仙、灵境等玄神故事的就有百十处,名震天下的神医也不止你一家,南武帝难道要一处处探?”
思归愁思悠长地感喟:“大梦之躯唤不起,不能掉以轻心。”
宿屿道:“所以你拿钱是要回殓星谷防范未然?”
“是。”思归道,“我殓星谷中人只救人,不杀人,却也不能容人冒犯。一花一草也不行。”
宿屿垂下同样忧郁的眸,感慨道:“君不道,苍生皆刍狗。与南武及北雍相比,我们大彧奉的这位英雄天子才是真正的绝品!唉!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万色光华在等,还是无间深渊在候。”
思归道:“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命数,而时代命数的扭转往往来自某一孤胆砥砺的一个人或一帮人,我不知道你会否达成心中追逐,也对你所做之事无甚兴趣,也不爱过问,愿你成功吧。只是,作为你唯一的朋友——”
“唔,”宿屿忽而插话,“谁是谁唯一的朋友?”
思归白眼一翻,嗔道:“你是我本公子的,是本公子唯一的朋友行了吧!嘁,整个大彧境内人人喊杀的奸臣,助纣为虐的罗刹,除了本少主对你不离不弃,你还有什么?!还跟我较!”
“别插话。作为我唯一的朋友的你,”字字嚼碎喂他,“我不得不啰嗦一句,万事谋定而动,切不可操之过急,这些年你都坚持住了,可不能因为一个女人乱了阵脚。”
宿屿道:“我心里有数。”
“你最好有数。别哪天又飞鸽寻我来给你看病,今日我在你们彧国,还能随传随到,明日可就不一定。给你的药还有吗?”
“够用了。”
“药也,毒也,能少吃则少吃,能不吃则不吃。”
“知道了。”
……
说开处境,讲完体己,两人相互又调侃了一会,所说不过彼此所知对方之趣事、不为第三人知之隐秘。
月华西斜之际,思归悠悠然荡离内屋,落幔前,郑重将债务之事再交代。
宿屿看他频频回头,抓着的轻纱始终在手,嗫动的嘴唇仿似有千言万语在里头酝酿,状态不安,形神留恋。
宿屿于是连连颔首,连声应是,承诺会尽早把钱送到其在京的商号。
思归苦涩一笑,总算展颜,一如踏进屋子之时翩逸骄傲。
云雾纱幔盈盈散坠,他的仙逸的身姿容颜就在那轻轻萦动的纱幔中心定格,忽隐忽现,宛似临凡神祇一般绝艳。
俊美容颜正将掩去的刹那,宿屿忽然喊他:“栖叶……”
“唉。”思归倏一下拨开帘来,“还有事?”
“你的相貌……”宿屿言而却止,搭在云纹锦衾上的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握了起来。
“我相貌怎么?”
“……好看。”宿屿转而言。
“啧,”思归玄眉一蹙,龇牙咧嘴嫌弃:“你该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吧?”指着宿屿严肃道,“不行呵。千万别迷恋本少主美色。你只能遗憾我不是女人。其实我也挺遗憾你不是女人的。嘿嘿……”
“没正形。”宿屿正色,“我是想问令尊从前在人前什么样,与你像吗?”
“年轻时?”
“嗯。”
意识到宿屿话中之意,思归凝神回想有关老爹的自述:
“像吧,好看的人大多相似,丑的人才各有千秋。不过他跟我可不同,我是乘云霞来去的逍遥公子,他老人家……应该是挂在枝头的一朵苍云,大概会是你宿屿时的模样,端架子,装清高,要死不活的。毕竟活得久了,哪里还有生活激情。”
“哪有这样说自己爹的。没孝道。”
“我愿意开口叫他一声爹就不错了好嘛,还挑呢。”
“不挑。不挑。”
宿屿脸上敛着若有若无一丝笑,思归猛然却感觉哪里不对劲:“你是不是占我便宜了?”
说着怒焰乍腾。
宿屿憋笑:“什么便宜?你有便宜嘛?哈呵……我们家慕慕不是给你准备宵夜了么,你还不去,我要歇了。”
思归一双瑞凤眼忽啊忽地转,还是觉得不对。
宿屿却已拢衾睡下。
……
是日,大寒。
天清地明,寒风却意外的透骨。
壁垒森严的苏府内,几百家仆破晓便在府中忙活起来。
雅庭中,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在水汽氤氲的木桶里搓洗好抹布,各自分工,将院内一方巍耸如峰的太湖石、院边花架下的白玉石桌、石凳、连排的美人靠等一应看在眼里的物什全数擦洗。
檐廊下,手艺精湛的工匠们小心拆卸下泛旧的楠窗烟罗纱,重新再装上崭新的绣着仙鹤戏云澜的丝绢。
厨房内,十好几厨娘正叮叮当当刷锅、剁肉、择菜……
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府上每日膳食。
……
期值尾牙,刷墙、扫除、换窗纱、食糯、食雉、蒸供等一样不可少。
“皇上身边的红人就是不一样哈,区区三品指挥使便配两千府兵,三百家仆,宅邸逾制两倍不止也没人敢参他一句不是,呵……原是为了这般生活,难怪要杀我为阶!”
云渡凭窗而立,看着满庭穿梭如织的下人,清泠语气里是森寒的厌恶的讥诮。
那日向公子提及求他帮忙除掉苏诫,未得答复他便突发了急症,她之后没好再提。
却以为此事就此在他那里打住之时,他竟在病情堪堪稳下去的第二日便找她相坐商谈了。
公子当时问:“杀身之仇不共戴天,何故假手?”
云渡犹豫:“我怕我最后会下不去手。”
公子问:“你既恨他入骨,为何下不去手?”
云渡道:“我不知道。”
公子道:“莫非你心里还有他?”
云渡果断而坚定地说“绝没有。杀身宿敌,岂可留恋?我……我如今喜欢的是……是公子”,公子便不再说话了。
许久,他淡淡丢出一句“你说谎”,病歪歪从榻上起身,他冷漠且隐带一丝悲凉地说,“你恨的是杀你的那一瞬间的那个苏诫,不是爱了你许多年的那个苏诫,所以你才会在对他下手这件事情上自我怀疑,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杀伐,我不能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