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二十六)
邹黎的状态显然有问题,可除了王曾亮,没有人知道他有问题。
一方面是出於帮邹黎顶酒,另一方面王曾亮自己也需要认识一些人,这是他会喝酒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邹黎竟然真的从头到尾让他替了所有的酒不说,还让他喝多了不该喝的酒。
提供书店书架材料的一个商家是内蒙人,在他们没敬到他们那一桌的时候那人就已经独自一个人干了一斤酒了,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一点都不上头,同桌的还有几个东北人山东人,王曾亮完全没想过去敬那一桌,他还想要命呢。
本来想着顶了一桌酒,够意思了。材料商他就没必要也跟着上了,又不是多重要的角色,邹黎自己拿喝过药不能喝酒的借口也能糊弄,然而没想邹黎当着人家的面把酒壶递给他:“我喝不了,你陪章哥一壶?”
王曾亮想说陪你马勒戈壁,我都喝了有一壶了,你妈是不是不知道一壶有多少两:“我有点不行了,陪不了这桌海量的老哥哥,少喝点可以少喝点。”
邹黎心不在焉像是没听见,拿着白酒瓶把他的分酒器满上了。
“……”
“好!好!”那个姓章的材料商跟着起哄,带着旁边的酒鬼一起,“这点不至於,小王总刚刚在那一桌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哈,我看见了,喝得可痛快了,怎么着,看不起咱这桌?”
一顶大帽子下来,不喝也不行。
酒过了不止三巡,饶是王曾亮这种不算酒量小的小海量选手也照样被那几个东北人喝得晕头转向非常难受了,那桌材料商还在嚷嚷“再来再来”,吓得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了,真的,不行。”
那个害他喝了一肚子酒的人早早就坐到座位上去跟一个投资商聊天了,他没说他吃了安眠药,说的是吃了头孢,反正一滴酒没沾。
王曾亮被他害惨,喝得又难受,又胀胃又头晕,简直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他想到是应自群害他过来的,睁着有点泛花的眼睛找人,结果扫了两圈都没找见。奇了怪了,如果没记错,应自群好像除了一开始在包厢里发了个言,之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再也没回来。
“人呢?”操。没人他的火往哪儿发?
模糊看着又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举着杯子朝他来了,他连忙装吐,捂着嘴巴冲人摆摆手快速地出了包厢门。
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干呕了两下,没呕出东西。下意识摸裤兜里的烟,但想想抽烟又更难受,还是算了。不想回去喝酒,他打算溜了,不想管邹黎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去包厢拿了衣服,没跟正说话的邹黎打招呼掉头就走,路过走廊收银处的时候被收银员叫住:“那个,王先生?”
王曾亮被叫住,眯着眼睛看过去,不认识。他回头又要走,对方又叫他:“王先生等等。”
他打了个酒嗝:“叫谁?”
收银员尴尬地笑笑:“是叫您没错,王先生,老板交代我看到您出来把这个给您。”说着他弯下腰取出一个包装好的咖色袋子。
“我没,买。”
“是老板叫我给您的,让后厨煮好的醒酒茶。”收银员又说,“效果很好的这款茶,我们老板自己喝醉的时候也经常喝。”
王曾亮摇摇头摆摆手,话都懒得说大步出了门去了电梯口,刚好有人下电梯,不等收银员追过来就进去了。
等他回过神,人已经走到了地下停车场中央,一个车正在对他打喇叭。他一惊,给让了路。
对了,他今天坐的应自群的车来的,知道要喝酒根本没开车。
“嗝。”一嘴的酒气,把他自己都熏到了。
晃了晃沈甸甸的头,他有些困了。他酒品好的原因就是一喝酒就瞌睡,不像邹黎,一喝酒就要耍酒疯,不是骂人就是砸东西说一些让他都忍不住想扇他巴掌的屁话。他就是懒得听才帮他喝的酒,没想到喝成这样。
有段时间没这么喝过了。站着实在有点晕,他就扶着某个车在空隙的位置蹲了下来,准备缓缓再走。
没想到,刚刚蹲下来,就听见停车场传出应自群的声音:“阿瑞,我承认我以前不是个人,对不起你,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我都已经离婚了……”
“是你的报应。”
“对,对是我的报应,所以我也是真心想补偿你们父子俩,我没有别的想法,不是坏心,阿瑞……”
王曾亮眼看着怒极的平瑞给了应自群几拳后快步离开了,留下应自群一个人,他缓缓站起身,和追了几步后又停下捂着脸颓丧转身的应自群来了个面对面。
应自群登时倒退了一步。
王曾亮:“你……”
他就说哪里不对,难怪好几次他都在李圆工地附近碰到这个老六。妈的,玩了老的玩小的,这玩意儿还能是人吗?
“我日/你妈,平瑞知道你跟他儿子吗?”
基本没喝酒的应自群啪地腿一软,脸皮惨白地给他跪下了。
邹黎十二点到了家才发现王曾亮还没回来,门一开,里头黑灯瞎火。这不是王曾亮的作风,王曾亮回了家会把所有灯都打开,说是灯火通明才有家的气息。但这不重要,他对家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抱过任何期待,关灯还是开灯都没差,睡个觉而已。
他开了灯关上门换了鞋,走到客厅中央呆滞地站了会儿,又去卫生间接了盆凉水泡了半天脸。他今晚没有喝酒,却跟喝了酒一样莫名感到难以呼吸,心如火烧,浑身如同被千万只蚂蚁爬过血管,又好似有无数只夏蝉在皮肤下尖叫,暴躁异常,从离开酒桌后整个灵魂似乎都要被什么东西撕扯开来,令他不知如何排解。他担心自己在外面失态,一路用无表情的面具硬压着火气,各个方面的火。
可惜凉水也难以使他胸口嘶吼的野兽沈睡,只让他体内的躁动显得更加清晰,他将头从水中擡起,看着镜子里那双愤怒到几欲发红的眼睛。简直像头畜生。
“我真的很失望,alan,你已经堕落了不止一年了。”
“还想跟那个人在一起堕落多久?你说说看?你也好意思跟我说他不算差?你从小我就带你到处见世面,环球旅行,目的就是提升你的眼界让你明白世界很大,不要拘泥於眼前的肤浅人事,然后现在你跟我说,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社会混混叫不算差?”
“所以你要为了这么一个混混,跟我作对?”
“你也变成一个我看不上的货色了,alan,你的基因本不应该是这样堕落,你是……的儿子,如今却成了这样。”
“难怪他从来看都不看你一眼。”
“咚!”他毫无预兆地一把掀翻水盆,擡手捂住脸,捂住耳朵,试图堵住那些自动重覆在耳边的吵闹的女人声音。水盆泼了他自己一身,他也毫无所觉。
闭嘴。
“你哪怕是找个秦陆那种的,我也不反对你,允许你搞同性恋我已经够开明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自甘堕落?你太伤我的心了。”
闭嘴。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是非颠倒地替他说好话?那一两个同款的塑料杯子就轻而易举地买通了你吗?”
“哗啦!”他一胳膊挥掉了洗漱台上的东西。
“还是之前他朋友圈发出来炫耀的那种十几块钱小学生都看不上的小玩意儿让你神魂颠倒?”
他又冲到餐厅,把酒柜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挨着拿出来愤怒地摔到地上。
“哄小女生都不好用的手段,把你哄住了?”
一对瓷娃娃落在地上,摔得碎了好几半,清亮的碎响也让他不断摔东西的手短暂地停了一拍,可是也就仅仅是停了一拍而已,愤怒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只想做点什么事能够阻止脑子里疯狂重覆的魔咒。
他砸了这,砸了那,除了那对瓷娃娃,很多都是摔不碎的东西。王曾亮知道他一发火就爱摔东西以后送他礼物都很讲究,都是送的塑料的,为的就是防止这么一出。
像平时,摔几样他的火气就能差不多消一半,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火却越摔越大。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会真心对你?秦陆,还是那个人?还是邹家你所谓的那些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别天真了,他如果真的在乎你,给你送的东西至於这么便宜?十几块钱的玩具,给女人买个手镯都不止这个价吧?”
“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给你花过几个钱?几个小钱而已,就把你收买了,你的眼皮子是有多浅!”
摔了酒柜上的东西,他又去砸他能够看到的王曾亮买回来的其他东西。
他撕掉了沙发上铺的那层廉价沙发垫,跟垃圾一样丢在地上,他将茶几上插着廉价假花的塑料瓶砸向阳台,他把电视柜边放着的买宽带送的小音箱粗暴地抓起,砸向门边。
“你跟他该不会是下面那个吧?被搞多了,心态也变成那些贱女人了?”耳边的声音逐渐开始变形,这种恶毒的话女人没说过,可是他却仿佛听得真真切切,“我说……”
像从地狱传来的声音,魔鬼的笑语。他终於还是忍耐不住,在怒火的巅峰抄起了多年不曾抄起的椅子,朝着客厅唯一幸存的“王曾亮物品”——一台两千块买回来就开始卡顿的廉价电视机,挥去。
而就在那一瞬间,家门被推开了。
随着椅子脱手,一声巨响,破碎的电视机当着王曾亮的面重重倒砸在了地上,屏幕的碎片滑到他的脚边。
时间仿佛有一刹那的静止。
脚的主人向前走了一小步,将碎片踢到一边,接着他缓缓擡起头看向客厅中央那个急促地喘着气的人,然后又慢慢地一点点地环视了一圈房间中的情况,当然也看到了那一堆被从酒柜中扒拉下来摔在地上的廉价玩具和摆件。他关上门,不太稳地走了两步,又去厕所看了一眼,看到了泡在马桶里的牙刷和杯子。
他又退回来,重新看了客厅的惨状。
“你喝酒了?”他问。
邹黎没说话。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贱了?】这是那个女人挂断打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女人,是生了他养了他的人,是他的妈妈。
最后一句话的落幕让他突然从炙热的怒火岩浆中回到了现实,他看到了王曾亮。胸口中的怒火瞬间消去了所有,剩下的是燃烧了生命后遗留下来的灰烬。
脑子中沸腾的温度逐渐下降,视线变得越发清楚,他这才看清楚了屋里的一切,看到了他干的好事。
当然,也看到了王曾亮的表情。
“耳朵聋了?我问你是不是喝酒了?”王曾亮忍着胃里翻腾的难受,又问了一遍。
邹黎脚往前挪了半步,感到自己的腮边肌肉在抽搐,但是说不出来什么话。
王曾亮关上门进了屋,走到酒柜旁边,捡起了一半被砸碎的陶瓷摆件。那原本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是今年过年的时候王曾亮送他的除夕礼物,给他的时候还说笑“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胡说八道,你说咱俩两公的不也处挺好”,然后又对他拜年说了一堆成语。
不是什么贵货,就是除夕当天王曾亮提前下班的时候路过女孩子喜欢逛的杂货饰品店的时候看到了,又很喜欢,就买回去了。
他看见王曾亮捡起碎片,楞楞地看了十几秒,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张开嘴:“我刚刚没有控制好……”
“你家里那位皇太后又给你找事了?”王曾亮说,“拜托你,处理好你自己的情绪,不要影响其他人,行吗?”
脑袋像挨了重重一锤,突然耳鸣到听不清,但他看清了王曾亮的嘴形。
“我也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