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二十八）
从森罗出来时，王曾亮整个人都陷入了暴怒中，如果不是工作上的电话打断了他，也许那一瞬间他就要把邹黎计划出国的事捅到明面上来，新仇加旧恨，两人干脆就地一拍两散。
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忍住了，可能就是单纯的贱。
这么一想，更气了。
邹黎不是耍大款吗？还三百四百五百，他又不是没钱？六百七百八百他也可以！姓邹的以为平瑞跟他是什么关系，是像他那样仅仅靠一纸合同跟工人维系劳动合作的关系？
搞笑了真是。他跟平瑞认识的时间可比他姓邹的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得多！邹黎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平瑞不会听他的话？违个约而已！
不是要按合同办事吗？那就办呗！谁怕谁呢？
王曾亮给平瑞打了电话问了地址，风风火火地赶到地点，彼时平瑞正在汗流浃背地从卡车上往下卸货。
“老平！老平人呢！”他气冲冲地进了仓库大院，还没见到人，就已经高声喊了起来。
阿维也在这里，听到声音：“老板！这儿！”
“平哥，是不是有人叫你？”工地上其他的工人也听见了，喊了声正在和人一起擡石膏板的平瑞。
“一，二，三！”最后一张石膏板摞了上去。
平瑞擦了擦汗，喘着气出去看，就看到王曾亮黑着一张脸大步冲进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出走：“有事跟你说。”
五月底的天气忽高忽低，上一周被一场大雨下得还在二十度附近，这一周就已经升高到了三十度。对坐办公室的人来说，这温度不算太热，但对这群天天裸着皮肤风吹日晒干重活卖体力的工人来说，再高几度都很容易出现工地事故。
槐树荫下，已经开始有白蝶和蝉鸣。
王曾亮拿了两瓶冰冻的矿泉水过来，给坐在树边石凳上的平瑞扔了一瓶：“你也是挺卖力的，这都中午了，不午休的吗？”
平瑞擦了一把汗，笑了下：“不困。”
“没见你给我干得这么卖力。”
面前这张黝黑的布满皱褶的朴实无比的农民脸，让他怎么也不能跟刘德华和古天乐联系起来。但仔细看，五官是不丑。
心情颇有些覆杂的王曾亮掏出了包烟，还没递过去，平瑞就摆手了：“不抽不抽，谢谢老板。”停了下，又说，“因为是你介绍过去的，所以才……邹老板也对我很好。”
王曾亮自己点了烟，咬着烟不满地问：“怎么好了？你才过去两天，就要倒戈了？”
平瑞笑了，也不避讳：“加钱了。”
“加了多少？”
“一百五。”基础工资他是个小头头，一天四百五，加一百五也就是每天六百。这个价格，王曾亮都没给他开过。
当然，王曾亮对他的优待主要是交社保买保险，这也是钱。王曾亮对他好他是知道的，没有王曾亮，他估计到现在都还是居无定所，不可能说还能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买上一小套六七十平的房子。
“一百五而已，我还以为是多少。”还在那放话两百三百，四百五百。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平瑞看出他抽烟时强压着的烦躁，主动问道。
“我跟邹黎最近在闹矛盾。”
“……”
“闹得不小，我挺怄他气的，短时间内好不了。”
“……”
“也可能时间一长一拍两散，干脆不过了。”王曾亮从鼻子里呼出两缕烟，“所以你别给他干了，你给他干活我心里难受，你回来跟我继续做，我也可以多给你开一百五，合同的事我给你处理你也不用操心，不是什么大事，撕了就撕了，那几个钱也不多。”
平瑞握着矿泉水瓶，低着头喝了口水。
“就这个事，再没别的，一会儿你就别去干了，你说呢？”
来的路上王曾亮就编了一肚子理由，编到最后，还是这个理由最靠谱真实。他确实也在跟邹黎闹，只不过还没到时间，没彻底掰。
除了这个理由，其他的任何理由都容易露馅，他不想让平瑞知道他已经知道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平瑞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擡起头，“对不起，阿亮，我还是想继续在邹老板那里做。”
王曾亮：“……叫阿亮也不行，我跟他闹分手呢，真的气不过，你想把我气死你就继续跟他干。”
平瑞一下子笑起来，呵呵呵地笑了半天。
“我跟你说实话呢，你笑什么？”
平瑞还是笑。
王曾亮感觉自己没演好，因为紧张有点做作，可惜又不能重新演，只能硬着头皮说：“行了，老哥，你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平瑞笑着劝他：“哪家夫妻不吵架嘛，你差不多就行了，邹老板本来就那个性格，人不坏的。”
“怎么不坏，对我坏啊！你还帮他说话！”
这又把平瑞逗笑了：“你但凡看过邹老板跟我签的合同，都不会说这话，你还在这说什么撕合同赔钱。”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两个弯弧褶，“邹老板什么违约条款都没写，直接让助理把那一大段删掉了给的我，我还问他为什么不写，这么相信我的人品吗？你猜他怎么说？”
不等王曾亮回，他低下头喝了口水，又笑。
“他说，我不是相信你，是相信王曾亮。”他停顿片刻，“我知道老板你昨晚也在停车场，谢谢老板为我着想，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王曾亮嘴里的烟都吓掉了。这究竟是什么鬼故事？
“过去的事早已经过去了，我早也看开了，现在我只是单纯想踏踏实实赚个钱，他不会影响到我什么……人生很短暂，很短，很短。”
很短。
平瑞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那之后的一周王曾亮都处在一种混乱和迷茫的情绪中，他也说不上自己在迷茫什么，只是满脑子回响着老平那重覆了好几遍的仿佛悲叹般的“很短”，人生很短。
他想起老平说的关於邹黎的话“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王曾亮”，他有点不敢相信那是邹黎能说出来的话，但老平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他也没有撒谎的理由。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的话。
可是，邹黎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他这次也不想先低头去接人。又是砸了家里的一切，又是摔碎他的礼物，还骂他“算个什么东西”，都做成这个样子了，他不知道他还能怎么跪着舔。更别说，还有一个“移民”挂在头顶。
他不知道该相信哪个信息，每个信息都指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实在太让他混乱。
心情和思绪的混乱也表现在了睡梦里，几乎每一天都在做噩梦。每一次的噩梦都让他的情绪越来越下沈，头也越重越昏，白天的哈欠一个连一个，连带着吃饭都没了胃口。他不去找邹黎，邹黎自然也不会来找他。
那个人很稳得住，必然是要等他主动找过去的，他现在心情不好，找不过去。
噩梦也开始五花八门。梦到关於过去的事，梦到两个人甜甜蜜蜜滚床单，滚到一半发现怀里的人消失了，他惊慌失措地使劲喊，却莫名变成了哑巴喊不出声；梦到第一次学车考驾照，参加考试的时候把油门当成了刹车，极速撞翻了车道尽头的坟墓，眼睁睁看到坟墓里飞出一堆断胳膊断腿儿；梦到曾喜考研失败，一时想不开去搞了同性恋；还梦到他爸妈和邹黎成了杀人犯杀了人，他去抛/尸，结果露馅没做干净证据导致所有人都被抓了，判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死刑，他在审判台下痛哭流涕，内疚得几乎快要死去。
在六月五日，也就是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像“预知梦”的噩梦。
梦里的他像往常一般开车回家，开了门，却看到他跟邹黎的家里住着完全不认识的一家陌生人。他问那些人为什么在他家里，有个人回答他说，现在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邹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房子卖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醒来之后，枕边一片濡湿。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再过两个半小时就是他的三十岁生日。
他还是没有忍住犯贱，给邹黎打了电话，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几乎就要破口而出的“我想你了”和浓烈的思念被一个颤抖着的几近崩溃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拍死在了地上。
“死了。”
“平瑞和他儿子，十分钟前，一个从商场四楼跳下去摔死在商场一楼中央，一个被锤子敲死在了四楼的厕所。”
对面的呼吸很急促。
“王曾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出事？”
那确实是一个预知梦。就像在眼前一般，王曾亮看到那根一直以来连在他和邹黎之间的无形的线，突然地。
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