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三十八)
邹黎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深刻理解了一件事:人自身的力量很渺小,能够决定的事很少。
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出生,没有人能决定自己将谁叫做爸爸妈妈,没有人能够在婴幼儿时期就懂得成年人都不一定理解的人生道理,也没有人能够在不依靠任何外界环境条件的情况下自己生活。
某种程度来说,人天然是废物。
有个网络搞笑段子说,只要你成为废物,就没有人能利用你。很多人都被这个段子逗笑,但却不知道,这句搞笑的话却是指导邹黎顺利长到这个岁数的独门诀窍。
他之所以没有被他妈那样疯狂的人拿去参与邹家的争权夺利活动,不是因为他妈有良心或者母爱泛滥,而是因为他足够没用:不会讲话,不会社交,也不会笑。
这样的“三不”人员别说是在邹家这种大家族,就算是在普通人的社会中也算是无用至极,就像王曾亮被他惹怒后口不择言骂他的那样:“以后等机器人行业发达了,第一个要取代的就是你这种人!你那几张设计图,你以为除了你没人搞得出来?要是机器能搞得出来,你要怎么弄?你拿什么和机器比?拿你这张比机器人还要臭的嘴脸吗?客户是受虐狂吗?凭什么吃你这一套?”
那时他的个人工作室刚刚成立没多久,王曾亮到处跑着给他介绍人脉客户,他却因为很反感有些人的应酬方式和语气态度当场就给人甩脸,要么直接转头离桌,要么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吭,气得对方擡脚走人,发展到后来,他直接几句不合适,就以去洗手间的借口半路鸽了。
自己好心辛辛苦苦拉来的人脉被这么糟蹋,事后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是个人都会发火,更别说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
王曾亮也发自内心地困惑地问过他:“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做生意?你要是不想,那就去找个设计所朝九晚五地上班,赚钱少点没关系,轻松点也好,家里开支我负责,你赚个你的零花钱就好……你,你要是真的想做生意,那我真的要说,我看不出来你想做。”他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像极了他妈曾经对他的态度,“你现在做的这一切,没办法让你实现你的梦想,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故意让自己过不上好日子。”
故意让自己过不上好日子。王曾亮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他名义上的爸爸秦陆曾经也找他谈过话,秦陆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比起他妈对他还是有些情谊,那是他大学和彭霄云谈恋爱并跟家里出柜以后,他妈发疯一般很难听地咒骂了他许久,打了他好几个耳光,还是秦陆把他“救”了下来,将他拉到一边去问过他:“你是真心喜欢那个男孩子,还是想拿这件事来报覆我们?”
“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他,我,至少我不会反对你,你想好就行。”那是秦陆难得一次对他持以“父亲”的角色在和他说话,“但是如果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报覆我们,那你真的对自己太不负责了,我不是你的爸爸,我不会陪你过一生,你妈她是怎样的人你也很清楚,她也不会陪你过一生,你这样对待自己,伤害的永远不会是我们,而是……”
他当时很反感地打断了秦陆的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是我爸,就请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秦陆很“尊重”他,在得到他这样反应后便保持了沈默,再也没说过这类话。
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深入交谈,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再和秦陆联系过,当然秦陆也没有联系过他——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王曾亮那样的狗皮膏药,绝大多数的人在一次明确的拒绝后就会明白界限在哪里。
也许正是没读过书的缘故,王曾亮的直觉一直都保持着极高的灵敏度。
这种野兽般的灵敏让邹黎时常感到很危险,好像自己已经被对方全方位地看透看破,皮囊下的骨骼肌肉丶五脏六腑,乃至流窜在体内的血液经络,每一个神经元的跳动,每一次汗毛的直立,都逃不过王曾亮的眼睛。
这个姓王的农民工像是对他的生存策略了如指掌,张口就能讲出他自己都不了解的事实,又像是早就算好他求生潜逃的路线去向,总能堵在出路的末端张开血盆大口,手握滴血的镰刀等着他自投罗网。
那种恐怖的感觉,没有人会理解。
他们会说,那就是爱。
邹黎却认为,如果这种天罗地网般的恐怖控制就是爱,那这世界於他而言就是一座永远无法逃离的囚牢,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什么也决定不了,什么也选择不了,在这样绝对统治下,他毫无权力可言。
所以王曾亮问他:“那你现在,信我吗?”
他的回覆是:“我的想法重要吗?”
王曾亮并不和他理论,直接坐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
他的声音又大了一分:“我信或者不信,能改变你的决定吗?”
车窗被升上去,里头的人转着车钥匙,踩了油门。车尾气被暴雨拍落在地上,他手中的伞也被突然刮来的狂风吹脱了手。
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他也转身大步往单元门口走,几步的路,却将他淋了个透。
王曾亮根本就不是来给他选择让他选相不相信的,他只是来通知。来通知一个已经上了屠宰案板的猎物,说,你什么时候该死了。
如果这就是爱。
如果这就是爱……
邹黎觉得,如果这就是爱的话,那他宁愿从没有得到过。
说出来或许很残忍,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王曾亮从小区开出去就出车祸死了。就死在这个潮湿吵闹的雷雨天里,连同他那不知廉耻接连不断的疯狂性/梦一起,埋葬在这充斥着恨意的泥泞黑夜中。
他在梦中抱着王曾亮一遍一遍地索求着,王曾亮则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他在梦中发泄结束后踢开那个卑微模样的王曾亮,非常冷酷地说:“我对你从来就没有过感情。”
看着梦里的王曾亮痛苦无比地流下眼泪,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这种愉悦感仿佛推动着他,催促着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把刚刚那句话再次故意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重覆了一遍。
“我对你,从来就没有过,任……”
雷雨比想象中的停得更早更快,明媚的阳光在客厅的钟表指针指向七点一刻的刹那间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邹黎的眼睛上。
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着,微微蠕动的嘴边含糊地吐出了梦话中剩馀的几个字:“何……感……”
情。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醒来了,身体不自觉地向墙边挪了挪,给睡觉不老实的人腾开地方。
梦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
……
好不容易送回醉酒的“好兄弟”,大半夜回到家又看到家里多了个醉汉的倒霉王曾喜,看着刚刚从他老哥这条被吐得一塌糊涂的脏裤子里掏出来的手机,盯着屏幕上的信息,翻了个大白眼。
他把裤子丢进洗衣机,接着拿着手机去了大卧室,对着那个昨晚发疯吹了一整瓶白酒这会儿还趴在床头对着地下的盆子有气无力干呕的“痴情人”说:“邹黎给你发了信息。”
“呕……呼……”王曾亮头昏得擡不起来,“删了。”
“他说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三天后还不回去,他会带着衣服来我们这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