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五十二)
邹黎连着三天都没去上班,也没有回王曾亮家里。打不通邹黎那边的电话最后都一一打到了王曾亮这边来,包括他弟的。
说的事无非就是找不着邹黎人了,什么的。
王曾亮这边工地忙得一塌糊涂,人手紧张得连他自己都顶上去干活,几天下来连家都没回,睡觉都是在工地旁边的钟点房,怎么可能知道邹黎在哪里,刚好又在气头上,所有打电话过来问邹黎的人都被他臭骂一顿甩了电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跟应自群的那一场吵架触发了什么炸点,也有可能单纯就是因工地的事感到不快,这几天王曾亮跟吃了炸/药的刺猬一样,稍有不对就能给人冲一鼻子,管你是谁,总归难得在他那落着个好脸色,有利益关系的还能客气两句,碰上没有利益关系的或者手下人,谁要惹到他,说起话来要么夹枪带棒含尖裹刺,要么直接不给脸刻薄到让人下不来台。
跟着他干活的人倒没太大的感觉,这几个月事情太多,王曾亮的脾气变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顶多是愈演愈烈,和他接触更小心一点尽量别触人霉头,也不至於让人觉得离谱,但周景远跟孟良就不同了,两人跟他几乎是一打照面就感觉到了不同。
尤其是在看到他跟应自群打架时几乎要取人性命的凶残姿态,以及听到后来他说的那些话后。
“你最近跟亮子联系没?”饭局散了后,孟良找了个空把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周景远约出来喝了杯茶。
周景远:“没,我也忙着呢。”
“忙着搞小男朋友呢,差十岁也下得去口?说好的侄儿子?老畜牲一个。”孟良借机耻笑他。
周景远也不气,喝着茶心平气和地问:“你跟你老婆的离婚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
周景远:“你说你干嘛嘴贱呢?”
看得出来,最近这几个月,大家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巨大到没有人有空去八卦别人的私生活,自己的生活剧都是赶不完的戏场,哪有心情去别人的舞台上客串路人甲。
偶尔的偶尔能坐一起吃个饭,有事了帮个小忙,在成年人的社交中就已经可以被定义为很好的朋友了。
孟良挠挠头:“算了……懒得跟你计较,我就是想问一下亮子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感觉状态不太对。”
周景远安静了几秒:“看来你跟你老婆真的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你老婆也是邹家那边的人,这么大的八卦都没有跟你讲吗?”
“你!”孟良忍住气,“你差不多说两句就行了!”
“不过也就这周才传出来的,说是……邹黎他妈那边不知道怎么搭上了邹信,听说肚子里那个已经整整十周了。”
“什么玩意儿?”
茶杯差点没拿稳,呛得咳了半天。字面上听懂了,又感觉什么也没懂。
周景远只好再次重覆了一遍。
这下把孟良吓得楞了整整两分钟,才拿起手指头纠结地掰来掰去,掰完了确认般地小心翼翼地问:“邹黎今年三十,那他妈今年少说得五十了吧?”
“身份证上的年纪是这个数,真实年纪应该不至於。”
“……”这到底是传奇还是鬼故事?
十周。那算起来,岂不就是老平那件事刚出没多久的时候?况且邹黎他妈跟邹信的关系……妈的,真是服了这些变态有钱人,还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这件事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周景远尽可能用比较雅致的方式含蓄地表达:“想开点,自古权势家族出变态,俄狄浦斯王都能娶亲妈,这好歹还不是亲的……”
孟良默然。
“那,那邹黎……”
“别管姓邹的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把王曾亮约出来聊聊,那个家族没几个正常人,以他们现在疯狂程度来看,我看也要不了几年了……分手是好事,在那个大染缸里呆久了,小心变成一路货色。”周景远喝了口茶,说不上是冷漠还是感慨,“不是所有人都有好命,还是珍惜现在吧。”
年纪轻的时候不信命,年纪大了却发现处处都是命:生在什么家,有个什么种,爹妈怎么样,相貌和身材,个性脾气,这几样就决定了你的前半生。后半生是自己作的,可作的基础也是前半生。
说是命运在自己手里,可到底主动捏住了几寸几分,恐怕黄土一抔时才会晓得。
他们一路走来到如今,有多少东西真正是自己亲手拼来的呢?像周景远如今有的,那是踩着在他爹妈亲友肩上拿到的;像孟良有的,那是被一堆女人包括他那位有权有势家庭出身的恋爱脑前妻和前娘家砸钱砸关系砸出来的;比如王曾亮长成如今这样,缺不了他们爹妈掏心挖肺的养育,再比如邹黎……
“这种离谱的狗血剧情真是真实存在的吗?”孟良也唏嘘不已,“我以为我跟……已经够狗血了。”
现在一比,这顶多就是偶像剧里的狗血,和现实生活中的真狗血差了十万八千里,缺乏点想象力都不一定能想得出来。
像是被孟良的话触发了什么回忆,周景远下意识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刚准备抽出一根又想起这是在茶厅,禁烟,便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良久,等着孟良吐槽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你参观过精神病院和监狱吗?”
“……没。”
“有空去看看,在那里,邹家这种小打小闹的家庭八卦丢进去连两片像样的水花都砸不起来,真正的悲剧是不配被谈论的。”
周景远笑了笑。
“能拿出来说的,都只是生活。”
就如周景远所说的,真正的悲剧总是沈默的。
应自群和平家父子的狗血情事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两人的死是如此的仓促突然,丑陋无聊,毫无想象力。
邹家的疯狂混乱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没人知道这疯狂混乱是源自何处如何发生的。
正常人不当做了同性恋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李秋美当初差点就喝下了真农药。
六年失败的爱情也不是悲剧,真正让人悲伤的,是紧紧相拥都拉不近的距离感,是朝夕相处也无法避免的恐惧,是无事发生的风声鹤唳,也是那个在冽冽寒风中独自走了三十年的空壳灵魂终於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是空的。
空荡荡地漏风漏雨,一路走来的每一步都如此飘摇。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注意那些不属於自己生活的人和事。
没有了王曾亮的操闲心,邹黎那边的事完全就停滞了下来。原本打算就这几天就要离职的鲁云,也因为邹黎突然当了甩手掌柜而焦头烂额,不得不一边安抚客户把工作进度稳住,另一边又尽量安抚员工,最近也不知从哪里得来了风声,员工之间似乎频频传出老板得了精神病的传言,搞得整个办公室八卦流言不止,连最近刚招来的实习生都打算实习期一过就不干了,某个甲方老板也因为邹黎电话总打不通大发雷霆迁怒过来,说再这个沟通态度干脆就不要做了。
比起她这边的混乱头痛,真正的负责人邹黎却始终不出来露面。
如果不是她确定邹黎在家里没出什么事,只是单纯不想见人,不然都要报警开门锁了。
正主找不到,就只好找到邹黎最亲的人这边。
王曾亮忙得差不多之后,总算受不了鲁云和他弟的道德绑架,挑了个午休的时间打车去了邹黎家里。
大夏天的,热得浑身燥热发汗。
他没心情磨叽,早早就叫了锁匠等在楼下,到了之后带着锁匠上去把锁直接砸掉了。那么大的响儿,里头的人都没说来开个门。
“好了老板,要不要现在换个锁,这年代大家都用智能锁了,不贵的,也就……”
“回头找你,你先走吧,我现在有事。”王曾亮青着张脸,看着里边稳稳靠在沙发上看着手中相框发呆的男人,“多少钱发我微信上,一会儿给你转账。”
说着他进了屋里,重重地把门摔上。
邹黎还是一动不动,一段时间没打理微微发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王曾亮喊了他几声也没像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
王曾亮忍着怒火走过去,抽出他手中的那个相框就砸到地上。邹黎弯腰去捡,却被一脚踢飞。
“你想在家里躲清闲我不拦你!麻烦你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好了再躲!一个个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你当我还跟以前一样闲着没事干天天跟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我没事做?老子一天忙得头都大了,你能不能,我说,你能不能少给我添点麻烦?”
连着几天通宵赶工没怎么睡,又一堆糟心事,王曾亮根本压不住火,简直恨不得直接上手给他两锤把人敲醒,哪儿还有心情看他什么脸色什么反应。
就算看到对方那张脸刷得变白,憔悴得不像个正常人,他也只觉得厌烦,无语,甚至於有点恶心。
怎么了?他说什么了就摆这表情?以前他被骂的可不止这么几句好么?眼前这位可一直都是什么难听什么扎心就说什么的主儿,怎么,现在换他来这么不温不火的两句就不行了?
装什么呢?
心里这么想,说话也更难听,他说:“公司你要不想要了,就早点关门大吉,省得一堆人跟着你后头受罪,不是那金刚钻就别拦那么大活儿,接了活又屁都不打一个甩手不干,甲方是欠你情了还是欠你命了?”
邹黎直直地盯着他。
“怎么,我说错了?”
邹黎张了下嘴,又闭上了,起身去捡已经摔碎了玻璃的相框。
王曾亮的火顿时蹿升了两米高。他最恨邹黎这副“不屑争辩”的哑巴样子,好似他怎么欺辱了他一般,做足了受气包的无辜委屈模样。
以前对方这副样子,他还会想想,是不是确实是自己哪里没做到位,哪里话说错了惹人心烦了,是不是真的需要改进?人一句话都不说,又这么委屈,总不是对方做错了什么吧?
然而现在,他一看到邹黎这个模样就会生理性地烦躁,反感,怒火冲天。
怎么着?不说话的都是没错的,多说多错?
行。
那他就当这个恶人好了。做事做绝,早点一拍两散!
他一把抢过邹黎捡起来的相框,抽出里面的照片,看了一眼,接着毫无留恋擡手就撕成两半。
邹黎一下就喘不上气了,脸色由白转红:“你!”
王曾亮跟中了邪一样,话越说越难听越来越冰冷,这几天下来胸口的压抑郁气化作一句句尖刻的语言争先恐后地从喉咙中奔腾而出:“我怎么?我看要不今晚就约个咨询吧,你恨我,我也受够你了,我们赶紧分开,对你好也对我好。”他把照片被撕成一片又一片,“分都分了这种照片还是不要看了,以前不想看,现在也别看,看多了会有错觉。”
“王曾亮,你凭什么……”
“你只是生病了睡不着觉所以需要我,你并不爱我,这种东西看多了你会以为你爱上我了,不是什么好事,明白吗?”
邹黎抓着胸口的衣领,呼吸困难:“你,凭,什,么。”
王曾亮笑了声:“我凭什么。”他静静看着发作病情几乎蹲在地上的邹黎,却一点也不想去扶他,“凭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凭这个相框是我买的,凭我们已经分手了……邹黎,别告诉我,你现在又突发奇想要爱上我了?”
“我没有,没……”邹黎立马反驳,但却怎么也没办法吐出后面那个字。
他越是想说出来,越是说不出来。
越是说不出来,他越是无法忽略胸口心脏部位那一阵阵扩开的奇怪的疼痛感和浑身泛起的莫名冰凉。
“最好是没有。”
看着王曾亮把撕碎的照片丢进垃圾桶里,眼见着碎片纷纷落落,身体内的疼痛和寒冷逐渐地叠加累积,随着一片片的落下迅速攀升至顶峰。
而到了顶峰的那一瞬间,奇怪的事发生了:浑身的不适感像消失了,连着满心的恨意和愤怒也顷刻间无踪无影。
呼吸渐渐平息,身体也逐渐松弛。再次擡起头时,脸上已经没有那些很容易让人误解的神情了。
灵魂像飘出了身体,他感到自己像一个纯粹旁观者,站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他看到自己慢慢站起来,听见自己平静地说道:“你说得对,我只是睡不着觉而已。”
……
这天晚上,咨询中心迎来了一对特殊的来访者。他们约的是咨询中心的顶梁柱,也是这座城市鼎鼎有名的家庭系统疗法天花板,温达非。
温达非今年五十七岁,个案时长在两万小时以上,曾是精神病院住院主任的他在五十岁提前退任后转入咨询行业,前后从业二十多年,擅长多种咨询风格,以温和接纳充满了人性关怀的咨询风格见长,即便收费昂贵也依旧挡不住络绎不绝的来访者。
若不是刚巧这段时间收尾了两个案例,刚好轮到空期,恐怕也轮不上这二人。
温达非人如其名,温和得像一张暖洋洋的羽绒被,进门后面带笑意地和他们亲切地打了招呼,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温水。
不露声色地观察和几句随意的攀谈确认两人身份信息后,便直问来意。
“二位来到这里,是想聊聊什么呢?”
其中一位黑衣男士言简意赅:“我们打算分开,但是他离开我没办法睡觉,吃药效果也不大,想解决这个问题。”
听到如此直白清晰的的描述,温达非楞了楞,将询问的眼神投向沙发上的另一位身形稍显单薄的白衬衣男士。
白衬衣男士像没听到话,被提醒了好几次,才回过神来。
温达非不得不再次重覆自己的问题:“邹先生有什么想聊的主题吗?”
又是一阵无声的沈默。
良久,一个已经哑到几乎发不出声只能虚着的嗓音比口型:“抱歉,我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