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廿三手中握着的筷子似乎变得沉重，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对面，阿青低着头，夹起碗中的一口菜，神情似乎游离在别处，仿佛自言自语：“怀月……她是个极好的人。”
“她救了我很多次，明明自已深陷泥淖，却总愿意为世人抱薪。”
“我自已的妹妹，我自然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木廿三不耐，冷冷回道。
阿青仿佛没有察觉他的不悦，仍自顾自地道：“只是她毕竟如此年幼，这世道对她不平，她一人承受，实在是很难。”
阿青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低声道：“是我多话了。阿青孤苦，也没受过什么亲友恩惠，只是，假如我也有一个……兄长，或是像怀月这样的妹妹，定不舍得看她受这般苦楚。”
木廿三内心翻涌的情绪几欲破堤。
是啊，他如何不想时刻陪伴在妹妹身旁，护她周全？
然而，每每他念及此事，脑海中便回响起云峥那句质问：“你能护住她吗？”
若他们只是王家村一双普通兄妹，他又有何畏惧？
但阿月是那样的身世，天下之重，他若无扛鼎之力，又怎么配？
他原以为自已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已是艰难无比，受不得阿月的一丝质疑。
可细细想来，阿月孤身守在伏云山，身旁虽有师门相伴，又岂是得到了真正的安宁和欢愉？可他一心只念着自已艰难，从未问过。
这一念，像一片薄薄的镜片，映出怀月在他眼中忽明忽暗的影子，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他长叹一声，神情中浮现出几分愧疚与坚定，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语毕，他毅然起身，推开木帘，决然追了出去。
膳房内的烛光微微跳动，映照着阿青的脸庞。
光影间，他面露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嘴角却似乎带着几分释然，他低头继续夹起一筷菜，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又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样。
舟行于波涛之上，夜风徐来，水面微澜，月光倾泻而下，映得湖面如银鳞般闪烁。
木廿三立于船头，目光紧紧追随着船尾站立的木怀月。
月光如洗，那半边无瑕的侧颜，在银辉下更添几分超凡脱俗，与他记忆中那位温婉高贵的身影悄然重合。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上前，正要开口道歉，却见妹妹忽然回头，眼中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哥哥来啦，”她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歉疚，“我刚刚不该那样说话，让你难受了。”
“我还担心你不来找我，想着怎么才能给我找个台阶下。”
木廿三一怔，只见怀月眼角还残留着泪痕，他不由得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拂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是哥哥不好，哥哥一点都不懂事，还像个小孩儿一样要和你吵架。”
怀月注视着木廿三，眼中泪光再次闪动，终于再也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委屈：“就是你不懂事！把我丢下那么多年不闻不问，还冲我发脾气！”
“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哥哥了呀！”
木廿三紧紧搂住怀月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这一刻终于将三年未能言说的情感尽数倾诉。
听着怀月含泪的责怪声，他的心却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是啊，阿月可以是肩负苍生的亡国公主，可以是为世人抱薪的女侠，但她在他面前，只需做他的妹妹就够了。
只要她能无所顾忌的像这样对他哭，对他笑，和他要烧饼吃，要评书听，就够了。
这么一出，兄妹两人先前的嫌隙尽释。
二人席地而坐，怀月将这几年的遭遇一一向木廿三讲述：她在伏云山上的日子，被掳的艰险，如何一路奔波至此，又如何结识了阿青。
木廿三听得心疼不已，眼中偶尔闪过怒意，更带着深深的怜惜。
说到阿青，他忍不住开口。
“阿月，并非是哥哥多疑，但那阿青的种种行径，看上去都似太巧了些。几次三番，不似巧合，倒似有意为之。”
木怀月略一沉思，道：“我也曾有过担心，但阿青的每一次出现，虽巧，却也总能在关键时刻助我们一臂之力。即便他有所图，看来也非出于恶意。”
“反正他是要上山去求见师父，师父见了他自有决断，你说呢？”
木廿三心中虽仍有疑虑，但不知为何怀月提起阿青，总有几分莫名的信任。或许是因为阿青目盲，怀月因了面容之故，反而面对他时更坦然自在？
想到此处，木廿三的目光又移到了妹妹半边黑印的面上。
心中暗下决心，定要尽快集齐翠焰鼎，帮妹妹解毒。
他轻轻一笑，柔声说道：“阿月长大了，做事已有决断，哥哥信你。”
船行数日，云舒禾和云正念的伤势总算逐渐稳定下来，只是船上的气氛并未如木怀月担心的那般沉寂。
云舒禾虽然手脚尚未复原，只能坐在轮椅上，却依旧恢复了她那份活泼张扬的性子。
每日都央求木怀月和云正念推着她在甲板上兜风，迎着江风，笑声爽朗，仿佛那日的变故从未发生。
“小不点啊，再推我一圈嘛！”
她笑靥如花，眉目间的灵动像是江上的一抹流光。
“你别以为我现在拿不了剑就小看我，传说有个失传的江湖绝技‘枣核钉’，等我学会了，那才叫不动声色，出口伤人！”
说罢，她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满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云正念站立一边，听罢，嘴角微微勾起，显然被她逗乐了，然而那抹笑意转瞬即逝。
自失去一臂后，他话少了许多，神情也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隐隐的忧愁之中。
唯有云舒禾，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性子使然，每每见他沉默，便有意无意地缠着他，这几日下来，云正念的冷寂渐被化开，偶尔会附和她几句，眼中也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彩。
然而，只有木怀月知晓，云舒禾白日里虽然笑意盎然、言语间如旧日那般洒脱无畏，可每到夜深人静，她却总是辗转难眠。
几次清晨醒来，总能看到她枕边一片湿痕。
木怀月心思剔透，对小师姐压抑的心情更是感同身受，知道她心中傲骨，不愿让旁人见到她的脆弱。
怀月每次都默默替她整理妥当，白日里也假作不知，一味地陪她欢笑打趣，试图减轻她内心的重负。
几人便这样漂泊于江上，天光日复一日交替。
直到数日后，一抹熟悉的山峦轮廓终于映入眼帘，雾霭缭绕中，伏云山的巍峨身影渐渐显现，仿佛自古而来的沉默守护，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