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ian。”下车后,廖勇突然唤了一声。
钟佑麟探头出来,认真地注视着老师,等着下文。
昏暗的路灯光倏忽闪过,照进他的眼底。
他的眼睛很好看,形状细秀,有点魅惑,眼瞳又很亮,能清晰映射心底情绪的那种“敞亮”。
很久之前,廖勇在那里头读到过忧郁、乖张、玩世不恭。
如今,钟佑麟眼中蕴着两泓清澈的水波,遍览折射世态人情,却始终平静沉和。
廖勇问:“你找到那把遗失的钥匙了吗?”
钟佑麟眼波微动,很快垂下眼皮,覆住眸中的情绪。
廖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Mr.Liao,您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我接您去机场。”
凌晨两点多,智忻所在的世通大厦仍有不少窗口灯火通明。科技界和金融业的精英们埋头于东华这片著名的写字楼群通宵奋战。
露天停车场。
钟佑麟左手手肘搭在大敞的车窗,“啪”地点亮打火机。
一星暖光如豆,靠近火源的陈旧机身上,流畅花体构成的“Joy”灼灼发亮,与那副自制耳机上镌刻的字母一模一样。
他明白廖勇关切的探问因何而起了。他借过这只打火机,也认真地端详过周漾之前遗失的耳机。
缭绕的烟雾中,钟佑麟慢慢翻阅手机微_博上的“阿漾手帐”。
周漾是今年年初来到东华市的。他能看到的最早微_博是彼时她发的一句“你好,东华市。”
配了一幅卡通自画像,眉眼弯弯,酒窝浅浅,比了个可爱剪刀手,对新环境新生活的期待向往一览无余。
落款是他熟悉的花体字签名:Joy。
她每一则微_博配的条漫右下角都有这道手写签名,是无比鲜明的身份认证,也是与此刻指间烟火一起温暖他心头的往昔欢愉。
她没写任何生活日常,保持着两三天发一则条漫科普的频率。一百来条公开可见的微_博都与急救相关:实践干货科普、护理常识。
偶有几条对于接线案例的复盘——
「某位大爷又双叒叕打热线啦。您真的是健康的[笑哭],我们给您派车就意味着同时可能有其他患者得不到及时救治。在这里也温馨提示大家,120属于公共资源,请勿轻易占用,留给急需的人。[爱心]」
「理解病人家属想送三甲医院,但急救是以同区就近优先,先救命,再治疗。大家也多多理解一下吧。[可爱]」
……
哪怕是吐槽都搭配着软萌的表情,符合他记忆里的“周周”。
字里行间、一描一画里,流露的是热爱这份工作的赤诚之心。停职对她而言,想必是不小的打击。
钟佑麟翻回东华急救中心的道歉声明。
视线停在事件的另一位主角的ID上。
季晴海。
此时,这个名字的热度仍然在各大社交平台高居不下。粉丝们不遗余力地转发表达对偶像的心疼关爱,看热闹的吃瓜网友也顺手批判“有关部门”的失当行为,有些路人更由此找到了不如意生活的宣泄出口,在转发评论里留下激愤言语。
钟佑麟回到只剩他一人的办公室,花了一点时间,搭建出数据模型,梳理这次社交平台上发酵的120被投诉事件的始末。
智忻组建初期,为了挣小钱钱,他接过一些新媒体公司和MCN机构的订单,进行平台数据分析对他而言驾轻就熟。
曲线图上的时间线十分清晰明了——
12天前:季晴海在家里发生意外,身边人拨打120求救,接线员是周漾;
10天前:周漾赴国外培训;
2天前:周漾接到投诉;
营销号爆料季晴海遭遇,引起粉丝不满和路人同情;
1天前:周漾所在急救中心发表致歉声明;
营销号爆料季晴海即将接演ip剧。
炒作的动机太明显了。钟佑麟的手指轻敲了敲桌面,又去察看影响力的那条曲线。
数据分析的结果表明,这次事件的关键点依然在东华急救中心那里,季晴海方和平台上的网民并不会对周漾造成大影响。综合季晴海的粉丝体量和话题热度持续时长,大众的讨论最迟会于今天下午平息。
深夜的办公间里,白花花的电脑屏幕光轻笼他专注的面容,眉心一点竖纹微微动了动。
钟佑麟暗忖,不知道他对廖勇提的建议能不能帮到周漾。
天际吐出鱼肚白,他终于关掉线条纵_横错落的页面,回看了一眼周漾的微_博。
他意外地发现,在夜间他乐此不疲敲键盘导数据,预估事件结局走向、思考如何帮助她的时候,她更新了一条置顶微_博,编辑了好几个版本,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句简单的自我介绍加邮箱联系方式:懂点急救知识的业余画手。商务合作联系:Joyoung210@xxx。
上午九点多,梁煜走进智忻的公共办公区。
“奇怪。”他探头张望了一会儿,“明明大门是开着的……”
“梁煜。”一声呼唤不高不低,含着淡淡的沙哑在他身后响起,震得他后颈一凛。
梁煜回过头。
钟佑麟从洗手间出来,手里端着刷牙用的一次性水杯,扑了点冷水的脸上难掩疲倦。
“大麟哥啊,又通宵了?”
钟佑麟“嗯”了一声,又问他:“智忻现在还缺人手吗?”
“啊?”梁煜反应片刻,“杨智明已经在准备生音项目的前期工作了,可能也需要一些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志愿者什么的。等我们结束了模拟人的项目就……”
杨智明是智忻的四位实习生之一,海东大学研二在读,在智忻除了做程序开发外,还兼管一些行政杂务。
“有非项目相关的岗位需求吗?”
梁煜有些摸不着头脑。智忻成立三个多月,所里以项目技术类人员为主,其他事务诸如宣传平台搭建、所内动态更新、演讲信息发布等都外包给了其他公司的宣传团队。
这一点,身为老大的钟佑麟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想到这,梁煜突然嘿嘿一笑:“不然,大麟哥准我招个助理秘书呗……哎哟!”
钟佑麟顺手抄起桌上一沓文件拍他脑袋,轻轻的两下,“想太多。”
他不经意地扫了眼文件封面,是智忻与其他公司签订的新媒体平台运营合同。
目光凝滞片刻,“没有岗位是吗……那就造一个出来。”
听取许悄悄的建议发了那条置顶微_博后,周漾还真的收到了好几封邮件邀约,多半是询问她有没有意向为自家公_众_号绘制长图文的。还有一两个她以往打过交道的自媒体公司,仍在锲而不舍地传达着为她打造个人ip的建议。
「哇!你是不是要红了!苟富贵!」
得空的时候,许悄悄回复她的微信消息。
周漾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泡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电脑屏幕。
微信上,急救中心的一些同事也偶尔发消息询问她的状况,表达着关切之情。
意见处的徐雯婉因为见证过王越的“奇葩”行径,与她结下“战斗友谊”,充当了中心的“眼线报”。
「好气啊!明明是那个绝世大奇葩的错!」
「我听筝姐说,之前送锦旗的老先生今天还打电话给我们了,好像是看到了声明,建议中心酌情参考员工的平时表现。」
「周漾你别太担心,我听行办张楠的口风,毕竟只是停职,总有恢复的时候。领_导们还在研究的样子。」
周漾怔了怔。她没想到这桩投诉事件还惊动了那个可爱的老人家。
原来,微_博私信里那句“Take_it_easy,ha_ve_a_good_night_Miss_Zhou”,是廖勇委婉表达的关心。
那个人,可能也知道了吧。
她恍惚了一瞬,注意力很快就被新进的邮件吸引了。
同样是洽谈合作,邮件标题言简意赅:智能综合急救模拟人系列条漫。
内容与标题风格一致,简洁明了地表达了合作意向需求:你好,我机构主要负责开发医疗综合急救模拟人。现计划以条漫的方式,以急救模拟人为主角,面向公众科普AED、CPR等急救知识,条漫内容要求通俗易懂,趣味性强。如有合作意向,请加微_信_号xxxxx。
截至目前收到的所有邮件里,周漾对这家的岗位需求最感兴趣。她和其他进行过AHA培训的同事都接触过“全能综合急救模拟人”,感叹于它在各种急救情境里逼真的拟人化反应,却从没想过把它真的变作一个虚拟的“人”,借由它的角度向公众科普各种急救常识。
许悄悄:「emmm,我还是觉得当网红比较好。被冤的平凡接线小姐姐逆袭成百万粉丝大V,人气直逼一线小花!」
周漾:「……」
许悄悄:「报道标题我都想好了:急救小姐姐再上热搜,我看到了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平民偶像!」
周漾:「[地铁老爷爷看手机]」
「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新媒体套路啊?」
「看得多了,有样学样嘛。说真的,你要是真成了有影响力的大V,还会被人这么欺负吗?到时候还不得领着他那个十八线糊咖跪下来喊大佬带带我!」
周漾想象那个蛮不讲理的经纪人喊她大佬的情形,不由地弯了弯嘴角。
「好吧,我笑了。」
「不跟你贫了,我要回邮件了。」
玩笑归玩笑,周漾并不想有朝一日真的以大V的身份和季晴海平起平坐。
术业有专攻,她还是更中意急救模拟人的条漫合作。
那头很快就通过了她的微信好友申请。
周漾:「您好,请问您怎么称呼?」
βrightβrain01:「你好,我是AI虚拟助手。你可以叫我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