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睡得很沉,梦却不断,几乎都与心肺复苏抢救有关。接手的病人全躺在冰冷的地上,有的救回来被迅速搬运到急救车,有的任她怎么按压加除颤,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们都是面目模糊的,肉_色的脸像没有刻画清晰的“小明”模样,触手的温度或暖或凉,昭示着重获生机的概率大小。
严寒骤降,指尖像覆了层坚冰,酸疼的胳膊再用力,都无法让身_下的人恢复心跳。
周漾嚎啕大哭。
一双手臂从后头环住她,怀抱里裹着她熟悉的薄荷香,亲切,又暌违已久。
周漾睁开眼,发现身上的蚕丝被已经蹬掉了大半,枕边的抱抱熊拱着她的后背,占了整张床三分之一的面积。
与不规律的作息和欠佳的吃饭习惯类似,她的睡相也令人不敢恭维。之前做志愿者的时候,她与许悄悄同寝室,不知道被她吐槽了多少回。
周漾揉揉头发,顺手拔掉床头的手机充电器。
身后,抱抱熊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果然,梦里的温存都是假的。只有抢救失败的余悲依然在他们的生命里绵延。
周漾这天排的是晚班。
一月初的东华湿寒刺骨,对于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很是难熬。黄齐云组刚就位,就接诊了一位慢阻肺的老人。
“患者呼吸困难急促,面色紫绀,血氧饱和度五十几。已经在120指导下进行了坐位操作。”
急救车上,黄齐云言简意赅说明情况,周漾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翻找出这一单所需的设备:无创呼吸机、氧气瓶、急救药箱。
抢救很及时,老人经过现场急救处理,由袁小伟和潘辰抬抱进电梯。
周漾黄齐云提着设备跟在后头,与家属一起进了另一台空闲的轿厢。
黄齐云见老奶奶攒着眉满脸担忧,有心跟她闲话:“我老喜欢这种有电梯的小区了,便利得很,对老人家老好的了,我们也省时间。您买的时候多少钱一平啊?”
“这房子是儿子当年买的,没让我们过问。”
“哎呦,您儿子真孝顺。刚才房里的那个是他吧?”
奶奶的眉心终于稍微松开,“他要跟着来,我没让。明早他还要上班呢。”
说话间电梯降到了一楼。
周漾小跑着上车开窗通风,给病患上心电监护仪,密切观察着他的状态。
急救车驶出一段距离,刚才的小区渐渐隐没进夜色,病人所住的公寓楼只留下高耸入云的轮廓。
……
天蒙蒙亮的时候,组里又接到一起高层公寓住户的求救。
“文安雅座1606,孕产妇,羊水提前破裂,有早产可能。送就近的妇幼保健院。”
收到调度令后,周漾拿湿巾擦了把脸,短暂的冰凉刺激令她困顿的神经瞬间清醒,与刚结束小憩的伙伴们迅速跳上急救车。
“周漾,接生过吗?”
黄齐云冷不丁地发问,周漾
“啊”了一声。
“万一赶不及送医院就生了呢?”
周漾:“……学是学过。”
但的确没有实操过。
她赶紧翻看手机里存档的笔记。
黄齐云好像也有一点紧张:“没事儿没事儿,我只是假设。”
说完她仰脸望车顶,一副乞求来得及的虔诚模样。
然而,到了文安雅座后,他们首先面临的棘手问题不是产妇会不会就地生产,而是整栋公寓楼正处在停电中。
要爬到十六楼……四个人齐齐傻眼了。
周漾去敲值班物业保安的窗:“师傅,没有备电吗?备用电梯都没有吗?”
被扰了清梦的保安大哥满脸不耐烦:“没有的啦,一般停电检修我们都会提前通知的。但这次是因为外头施工的啦,不知道把哪根线挖断了,现在包括后头的住宅楼都停了。”
黄齐云当机立断:“周漾,联系户主问下产妇现在的状况,我们从楼梯上去,让他们再坚持一下。”
这种公寓楼的消防通道与老小区的多层楼梯不同,每一道台阶都砌得很高,从下望去十分陡峭,每层的感应灯还需要徒手揿亮。
周漾爬到七层,觉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黄齐云比她稍好一点,但也已经气喘吁吁了。
潘辰放下担架床:“我上去把人抱下来。”
黄齐云:“不行啊,你能一路抱下楼梯?至少要有个人在旁边招呼着。”
潘辰看袁小伟:“老袁跟着一起。”
“哎……”
“你俩抬着担架床上去呗。”
“那不得耗点时间吗?”
周漾说:“产妇现在状况还好,你们先抬担架上去,我们跟在后头,到时候一起下来。”
人群里静了静。
电话铃声骤然撕裂犹疑的气氛,周漾接过,是产妇的爱人回拨的。
“喂,你们到哪里了?”
周漾和伙伴们又往前上了几层台阶,“是紧急了吗?我们很快来。”
“不是不是,我现在抱着我老婆下到十楼了,她现在疼的呀。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伐?”
周漾握着手机愣怔一瞬,赶忙拍拍潘辰:“十楼十楼!快!”
降低了目标楼层后,四人顿时化身刚充满血条的战队,一阵风似地冲了上去。
十楼的安全过道里,发顶微秃的年轻男子蜷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脸色苍白的孕妇。
“情况怎么样?”黄齐云着手抬高孕妇的臀部,垫在她爱人的膝头,一边仔细观察着她的状况。
袁小伟与潘辰合力将她抬抱上担架。
年轻的丈夫嘴上不停叮嘱:“小心,小心。”
他问黄齐云:“能给她侧一下吗?她尾椎骨受过伤,这样躺着不舒服的。”
“现在不是羊水破了吗,平躺比较好,免得越流越多,脐带脱垂了。”
“哎,好,好。”丈夫一边应声,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妻子的脸。
“放心吧,我这两位小哥哥很有经验的,一定安全运送到位。”
“好,好。”丈夫看着还是有点不放心,跟着下了两级楼梯又折返回去。
“你们先去,我马上来,马上来。”他边说,边把挽的产妇随身包顺手塞给了周漾。
四人组下楼只用了几分钟,倒是等待丈夫就位又花了一点时间。
晨曦微露,年轻男子从公寓大门里飞快地跑出来,脑门锃亮,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他提溜着一只保温饭桶,对担架床上的人扬了扬:“你最喜欢吃的,还热乎着。你坚持坚持,到了医院我喂你吃啊。”
周漾俯身在车厢柜子里找饮用水分给大家,黄齐云小声问:“周漾,你猜那里头是什么?”
她头也没抬:“粥?或者汤?”
黄齐云面无表情:“不,是狗粮。”
周漾:“……”
清晨的“红分”办公室里,黄齐云组照例进行复盘会。周漾记下这晚出车的几个案例,与伙伴们一起回顾了采用的急救方案。
黄齐云说:“以后出车前记得要问清楚对方小区的硬件状况。”
袁小伟:“这种突发的停电,患者和调度中心都没法掌控啊。”
“至少我们可以有个心理准备嘛。”
潘辰试探地问:“那如果对方住在高层,又没有可用电梯的话,我们能不接吗?”
“想什么呢小伙砸,当然不能。只是可以提前和调度中心沟通好,指导家属在现场多使用一些急救措施。”
周漾:“那我们要怎么做准备呢?”
“当然是吃饱喝足攒力气啊。”
周漾:“……”
袁小伟忍笑接话:“对,尤其小周你,多攒点力气很重要。”
复盘会结束,黄齐云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反正以后我是不要买公寓房,物业都什么态度啊。”
潘辰脚步顿了顿,回头问她:“吃早饭吗?还是回家?”
“回家。”黄齐云顺嘴答,又叫住刚起身的周漾。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条手帕:“昨晚收拾培训设备的时候发现的,好像是后面那位先生做人工呼吸时候用的吧。”
周漾盯着眼前的蓝格纹,回想起钟佑麟把它盖在小明口鼻时的动作。
黄齐云问:“你有他联系方式吗,给人还回去?”
周漾默了半秒,点了点头。
电话那头的语气有点意外。
周漾问:“你看怎么取比较方便呢?”
她随意划拉着手里的丝绵,心里想的是,一条手帕而已,最好他说有空再说。
直到指尖翻到手帕的商标,品牌logo灼得她眼眶一热。
钟佑麟问:“你在哪里?”
“单位。”
“刚下班吧。”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她有点诧异,他好像很清楚她的排班作息。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
八点多钟,钟佑麟驾车来到急救中心红岭分区。
停车场外,周漾看着他阔步向自己走过来,衣摆在动作间摇晃,沾染着灿烂的晨光。
周漾递过折叠整齐装进塑料袋的手帕,被他顺手揣进衣兜里。
“……”太随意了吧。
“那个,你回去自己洗一下啊。”
“嗯。”钟佑麟应着,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交给她。
“这是什么?”周漾看看那个方正的纸箱,疑惑地问他。
“办公室多了台料理机,给你用吧。”
“……”她本能推辞,“我不用……”
“放在事务所也是闲置,不如给需要的人,就算,租借给你。”他换了种和缓的说法。
“我不需……”这话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底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钟佑麟欣然笑笑,打开顶盖,掏出最上层的一只保温饭盒。
“三明治和红豆牛奶粥。早饭做多了,刚好一起带过来。”
他神色自若,仿佛全然不认为这样的关怀有什么暧昧不妥。
周漾僵着身体任他把饭盒塞过来。
他看了眼从这里到办公楼的距离,提议道:“去我车里吃?”
“不……”
“不然要凉了。”
“……”
周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拐”上了车。
他打开车里的空调,极有耐心地看着副驾上的人小口小口地吃着他精心准备的早饭。
红豆酥烂,粳米软糯,牛奶香浓。
胃里翻涌起暖意,渐渐点缀进她的眼底眉梢,表情渐渐不再那么紧绷。
眼前晃动着之前那位年轻丈夫提着的保温桶。
狗粮……不,红豆牛奶粥果然好吃。
一缕碎发从她额角垂下,钟佑麟下意识地想伸手将它拨开,却只抬了抬腕便作罢。
周漾先他一步理好刘海,依然没发现他流转在她脸上的视线。
“我做多了,吃不掉。”
她可能忘记了,曾经她也用这样的理由诱哄他吃下她制作的红豆粥。
她可能也不知道,当年的他是怎样把没有煮透的夹生红豆一颗一颗嚼烂吃完的。
“钟佑麟。”汤足饭饱,周漾细心地扣好饭盒,抬眼望进他情绪暗涌的眸底。
周漾迟疑了一瞬:“你……”
“嗯。”他垂下眼皮,等着她的下文。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
钟佑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