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酒气在身前炸开。周漾跨步上前,冰凉的手指探向椅子靠背,搭在钟佑麟的颈部。
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梁煜大呼小叫:“妈呀大麟哥,你怎么喝醉了?”
周漾利落地开窗通风,化身严谨的科普机器:“醉酒在急救处理中也很常见。”
她手上的动作未停,招呼梁煜搬来另几张椅子,和她一起扶钟佑麟躺下来,避开风口,调整成侧卧位。
“发现醉酒者后,首先检查他是不是有呼吸,气道有无堵塞的风险,体表有无出血,脉搏是否正常。”
她像摆弄一具急救模拟人那样,一一向梁煜拆解检查步骤,从面前人的喉部、胸膛,摸到手腕。
梁煜:“……”
“如果是在家里喝醉了的话,亲朋好友可以根据醉酒程度暂时采取醒酒方式,比如冷敷,喝温水或者让他充分休息。注意侧卧最好,以防吸入性肺炎。但一旦发现患者有酒精中毒迹象,一定要立刻拨打120,请求专业人士诊治。”
周漾盯着钟佑麟潮.红的脸,认真根据他的表现判断着他的醉酒程度。
在“根正苗红的院前医务工作者”周漾眼里,此时的钟佑麟跟任何一个由于醉酒求助的人并无二致。
钟佑麟喉结轻动,双眸半阖,神情痛苦迷离。
周漾的动作顿了顿,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倒在他身前,轻声吩咐一旁手足无措的梁煜:“麻烦你,倒点热水来。”
“好的好的。”梁煜点头如捣蒜,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忙不迭跑去倒水。
钟佑麟仿佛有所察觉,原本被她拉放到头侧的胳膊动了动,腿也踢蹬着,似是想换个方向背对她。
周漾按住他的手臂:“不要乱动。”
她的语气十分严厉。钟佑麟眼眸微抬,目光闪烁了一瞬,闭上眼没再动作。
周漾依然专注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梁煜端了温水过来,她接过,示意他扶椅子上的人起来。
“钟佑麟,人清醒吗?”她不轻不重地拍他的脸。
他眉头深锁,眼皮依旧钝重难抬,被动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小口温水。
胃里翻江倒海,不适感直往胸腔翻涌,很快便漫过了喉头。
他遽然起身,推开二人,踉跄着奔向外头的洗手间。
“你别进来。”钟佑麟背对着门口伏在拖把池边,拒绝身后人的靠近。
周漾语气平静:“你现在是我的病患,我有必要随时关注你的反应。”
“我没事……”他声息虚弱,很快就俯倒在水池边。
周漾未加迟疑,上前轻抚他的后背。
钟佑麟顾不上整饬,把她挡在身后,霸着拖把池把午间饭局上所有的糟心不快宣泄得淋漓尽致。
清理完毕后走出洗手间,他的步子还是有些不稳,头脑倒是清醒了许多。他接过周漾拧好的温毛巾摁在脸颊,也不看她,径自踱向会议室。
“大麟哥你想回家休息吗?我叫车送你。”
梁煜很自觉地上前帮忙,手刚搭上去,就被他轻轻拨开。
“不用。不舒服,不想动,我就在这儿休息。”钟佑麟面朝墙壁侧躺下,试图抓点什么盖住自己的脑袋,手指挥空了才发现外套搭在另一张椅子上。他刚想起身去拿,周漾已经顺手把那件黑色的羽绒外套捞了过来。
此刻她才跳脱急救人员的身份,仔细打量眼前的人。
钟佑麟穿了件墨绿色羊绒衫,虾米一样躬在三把椅子拼成的“床”,下头的黑色灯芯绒裤管里露出苍白的脚腕。
与刚才抚摸他胸膛时结实的触感不同,他的脚腕骨骼瘦削,令她回忆起那个久远的少年。
周漾迟疑了一下,用羽绒服盖住他的下肢,转身问梁煜:“空调开关在哪里?”
“在进门左边墙上,我去。”梁煜边走边回头,刚要问周漾调到多少度合适,她已经快步掠过他身边,“滴滴”两下就把室温定到了适宜的度数。
梁煜心里既佩服她迅速利索的反应,又有点尴尬自己没派上用场。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多补充点知识以便更好地帮周漾处理“现场”,于是低头点开手机,搜索起“醉酒急救方法”来。
周漾调好中央空调的温度又回到钟佑麟身旁,发现他把羽绒服拉到头顶,用风帽罩住。从后看去,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对着她。
她未加犹豫挪过椅子,又移到了他对面。
钟佑麟怔了怔,伸手把帽子拉得更低,脸深深地埋进去。
周漾毫不客气地掀开那道风帽,眼中映入他俊朗的脸。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刚吐过,要保持口鼻通畅,预防呼吸性酸中毒。”
“……”
钟佑麟回避她的目光,面上渐渐泛起两坨可疑的红晕。
周漾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
正常。
“还是不舒服吗?”不辨情绪的口吻,周漾又成了莫得感情的急救机器。
他摇头,依然试图扭过脸,避开她的注视。
从周漾过来后,钟佑麟就一直惜字如金,她以为他是醉酒意识不清的缘故。
急救机器想仔细察看病人此刻的状态,于是凑近他逆光的面庞,清亮的杏眼离他不过一寸距离,掌心搭在他的脉搏。
钟佑麟伸手挡住眼睛,试图翻身,脸又被她掰正对着她。
“钟佑麟,你人清醒吗?”周漾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问道,“要送医院吗?”
他双唇紧抿,倔强地摇了摇头。
周漾觉得奇怪,从体温和意识来看,他属于轻度醉酒,喝水休息后应该就可以缓解。但他呼吸又有些不畅,心跳也比平时快很多,又像是酒精中毒的表现。
她也倔强地追随着他的反应:“你想睡吗?头晕吗?”
她凑得越来越近,刘海蹭上“病人”的额头。
钟佑麟的喉咙动了动,终于费力地、小声地挤出一句:“我刚吐完,你别靠我那么近。”
周漾立直身体,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秒钟,从他闪躲的视线、晕红的面颊,到轻颤的喉结、无处安放的手掌。
“钟佑麟。”她依然维持着平稳的语调,不甚确定地问他,“你该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
面前的人,与她记忆里的迥然不同。
以前的钟佑麟,总是清爽体面地出现在她身边。处事散漫里带着几分强势,有时甚至顽劣不羁,各类场合都能应付自如。她几乎没见他陷入过任何尴尬,更别提像此刻这样,声息微弱、目光闪躲,几次回避与她的对视。
钟佑麟的喉咙动了动,闭眼横过手臂搭在额头。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
周漾无语了一瞬,强势地拿开他的手。
四目相对。
钟佑麟原本清亮的眼睛点染了醺然醉意,像氲着两汪若有似无的水汽,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惑人的味道。
周漾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些许。
她一直觉得,钟佑麟有一双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曾经那些痛苦与思念交织的夜晚,这双眼睛总是沉潜入梦,在她心底搅起无边的哀伤。
周漾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变身铁血无情的急救人员,伸手探向他的颈动脉,再摸到心脏处。
她边检查他的状态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现在只是个醉酒病患,别说呕吐了,就算……”
她顿了顿,还是没好在他面前把医护人员的身份端到底,咽下了寻常人听来多少有些不雅的症状术语。
“对啊大麟哥,你要信任周漾老师呀。”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梁煜蓦地插话进来,捧着手机念念有词:“这上头说了,出现昏睡、呕吐……好像只有呕吐哦……皮肤湿冷……周漾,你摸大麟哥身上冷吗?有喘憋和心率增快、呼吸减慢的情况吗?要不要测血压?”
“不能一味依赖网上的说法的……”周漾刚想对他解释,梁煜就没遮没拦地接着念了下去:“如果还出现大小.便失.禁甚至瞳孔散大、抽搐、休克等症状……这应该没有吧?没有吧周漾老师?”
周漾:“……”
钟佑麟低声说:“闭嘴。”
他下意识地又要捞外套遮光,想起周漾的话,无奈地就着她的摆弄躺成标准姿势,抵挡不住睡意轻轻闭上了眼。
周漾确认他睡着,抬头对梁煜说:“我刚才看到楼下有便利店,麻烦你去买几颗柠檬和一些蜂蜜回来。等他醒了泡着喝,会缓解醉酒的症状。”
梁煜“哦”了一声,这些他倒是也在网上看到了,脸上却还困惑着,没走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快步离开会议室。
室内剩下周漾和钟佑麟,一时安静得只听见均匀错落的呼吸声。
周漾判断他只是轻度醉酒,安心地等梁煜回来换她的“观察”班。
结束了急救,周漾终于正视面前的钟佑麟。他原本因为窘迫而潮.红的面色恢复了白皙匀净,额头和鼻尖冒出细汗。
她托腮凝视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相往来的几年间,她不是没有想过与他重逢的情景——他是不是伤她依旧,而她又有没有云淡风轻。
此刻,在只余二人的房间里,他们呼吸相和,她的心却出奇得平静,平静得令她伤感。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旧日的模样,一样的俊朗轮廓,一样的秀雅眉眼,却总时不时流露令她倍感陌生的气息。
她想起那次某.M.C.N.机构外,她无厘头地问他是不是被魂穿,此刻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揪了揪他的腮。
微温的触感,肌肉粘黏在骨骼,是真实的、近在咫尺的他。
周漾被自己“人皮面具”的荒唐念头逗笑了,她撇过脑袋,脸上的笑痕刚刚泛起,就悉数落进了钟佑麟倏然睁开的眼睛。
他静静地望着她,为她难得笑得毫不设防的时刻。但很快,喉咙就如眼窝一样干涸灼烧起来,他难受地咳了两声,呼出的酒气缭绕在鼻尖,又立刻横过手肘挡在嘴边。
不出意外,他的手被周漾拨开了。
周漾发现他醒来,警告道:“钟佑麟,侧卧的时候呼吸要保持通畅,口腔低于喉头,以防残留的呕吐物阻塞气道。”
钟佑麟的嘀咕声几乎轻不可闻:“我没再吐了。”
“你喝了多少酒?”
他答非所问:“我现在不怎么喝酒了。”
“那就是说,之前经常喝。”
肯定的语气。
钟佑麟沉默了一会儿:“嗯。”
“刚去国外的时候不适应,加上心情总是很恶劣。”
那是她不了解的时间段。他杳无音信,她无从挽回,甚至等不到一句干脆利落的“分手”。
现在,他难得对她坦诚,让原本埋进时光的往事露出小小一角。
“那今天为什么会喝成这样?”
“中午投资人过来谈合作,饭局时间长了一点。”
“你们有投资人?”
跑偏的重点戳中钟佑麟的笑点,他肩膀颤了颤,揉揉眉心:“不然呢?这年头没个金主爸爸怎么好进行项目?”
手指按到太阳穴,那里胀疼起来。
他无从知道自己此时是否仪容狼狈,顺手捋了把睡翘的头发。又不太适应以这样的形象面对周漾,垂下眼睛不再看她。
“钟佑麟。”周漾正色道,“既然喝醉了不想见人,又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本想告诉你,我今天恐怕要失约了……没想到你会来。”
“……”周漾噎了一瞬,岔开话题,“你现在好点了吗?”
“头有点痛。”
“那还不躺好休息?”
“……”
钟佑麟无言地重新卧倒。
他的表情绷得很紧,周漾触到的肩胛都是硬.邦.邦的。
“放松。”周漾拉过他的右手臂贴在头侧。
他屏着呼吸,仿佛生怕气息漏在她面前。
周漾毫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肩背:“你紧张成这样怎么休息啊?你知道怎么呼吸吗?钟佑麟,你还能呼吸吗?”
“急救机器”越凑越近,明丽的脸庞在他瞳孔里遽然放大。
她垂着眼睛调整他的姿势,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依旧四平八稳:“钟佑麟,你不必这么绷着,你当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