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庆幸,如今她与钟佑麟只是因为公事偶尔交汇的两条平行线,并不会再有更深的交集。
然而,世上还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即便经过爱恨纠缠、决绝分离,依然由于种种原因,相交在一起。
又是一场夜班。
袁小伟放下电话,扣上防风帽,对办公室里刚抽空打完盹的几位同伴说:“创景家园,说是有个老太太摔倒了,可能有点骨折,暂时没其他症状。家里没年轻人,得我们去把她运医院。”
周漾在脑子里下意识地搜索他口中的小区及附近的医院,脱口道:“是送市一院吧?”
黄齐云赞许地点点头:“不错,调度活地图。”
079号急救车一路往东华西郊驶去。
西郊一带在东华属于房价洼地,多以回迁小区为主,老年居民居多,配套的休闲娱乐场所很少。虽然才晚上十点多,道旁两侧的楼宇只见零星灯火,与之前红岭闹市区的灯红酒绿对比鲜明。
离创景家园的正门还有好几百米,车前蓦地探出个人影,袁小伟猛踩一脚刹车,周漾黄齐云在后舱没提防,被惯性往前一甩,差点磕在栏杆上。
潘辰的火气噌地窜上来,摇下车窗刚要发飚,一位老大爷伸出颤巍巍的手:“是东华急救不?是我家老太婆,那边在修管道,车不好进。我带你们绕小路过去,近一点。”
老人口齿清晰,一头银发在寒风中乱舞。
一车厢的怨气全熄了。
老人家手虽然抖,腿脚倒很利索,三步并作两步走在抬担架的潘袁二人前头,脚步迈得又快又急。黄齐云拎着急救箱在担架旁紧赶慢赶,速度都快跟不上。
周漾说:“齐云姐,我来拎吧。”
她的臂力还是有点弱,正好趁着每次出车用二十多斤的急救箱锻炼一下。
黄齐云小心翼翼地把急救箱递给她,嘴上喘了口气:“阿伯,您慢点啊,当心别摔了。”
“我不快怎么办呢?怕老太婆看不到我着急呀。”
黄齐云小跑两步与老人并肩,仔细询问伤者的情况。
老人一口气说着:“量了血压,正常。头也没碰到,就是从轮椅翻下来,膝盖着地了,骨头又脆,估计是伤到了。”
“您别担心。我们到了会给阿婆做个大致的检查,排除其他身体异常,然后再针对性地治疗。”
“好的,好的。要带什么证件带多少钱你也跟我说,我到家了准备准备。”
周漾问:“您带阿婆去医院吗?”
袁小伟接腔:“孩子赶不来是吧?”
“儿子在国外读博呢。”老人一直紧绷的口吻略有松缓,嘴角也勾起淡淡的笑意,“他啊,聪明着呢,像我。呵呵。”
黄齐云笑:“说像您的话,阿婆没意见的么?”
“嗐,你们别告诉她就行了,不然她肯定不高兴的咯。不过,我说的是事实嘛。”
紧张的急救过程中荡起难得的轻松气氛。几人边聊边进小区、找楼栋、上电梯。聊天中周漾他们了解到,老人年轻的时候是化工研究所的才俊,脑袋特别灵光,他说儿子像他也算不上自吹自擂。
开门之前,老人转头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对我老太婆说我刚才的话哦,不然她又要跟我抬杠。”
“知道啦知道啦。”周漾离他最近,眉眼弯弯地应道。
亮堂堂的室内,老奶奶背光坐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瘦弱的背影看起来十分落寞。
“阿玲啊。”老人笑眯眯地柔声唤老伴的小名,“医生来了,我们去医院好不?”
黄齐云绕到老奶奶面前给她测血压血糖,一边问:“阿婆,人知道吗?”
老奶奶的目光定格在屋内某处,没有任何回应。
黄齐云诧异地与伙伴们互递眼神,周漾望向叫车的老人。
“阿玲啊。”老人屈膝蹲在老伴身前,仰脸看向她不聚焦的眼睛,又低低唤了一声,“他们是医生,来接你去医院治腿哦。我陪你一起。”
老奶奶目光呆滞地逡巡一圈,慢慢启口,发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哎。”老人摇摇头,脸上笑意未褪,“我啊,大丸子回来了。带你去医院好不啦?”
“大……丸……子……”
周漾终于听清老奶奶口中唤的是什么,刚要帮手黄齐云给她上检测仪,她突然挥起胳膊,含糊喝道:“医院,不……不去!”
“哦哟。”老人依然笑眯眯的,“去了腿才不疼的。听话啦。”他微微起身,颤着手抚上老伴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眼看老奶奶的手臂松弛下来,周漾和黄齐云忙给她上快速血糖仪。
老奶奶哼唧一声,脸埋在老人胸口断续地呜咽。
“我这老太婆,前几年开始这样子。慢慢越来越不记事了。”
“阿尔茨海默病。”黄齐云平静地说道。
老人轻拍老伴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应声,像是在本能地回避这个话题。
黄齐云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叫车的时候还是要把患者的各项基础病说清楚的,更利于我们进行快速的诊断。”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啊。”
一番检查后,黄齐云说:“身体状况还可以,现在就送医院处理腿的问题啊。这个点只能挂急诊,看看值班医生怎么说。”
潘辰作势要抬抱伤患,老人忙制止:“哎哎,我来,我来。”他打量着魁梧的潘大小伙儿,眼中满是怕他粗手笨脚的惊惶,又问一旁的周漾,“是抱起来放上担架吗?”
周漾说:“阿伯您别担心,我这同事心很细的,不会伤到阿婆的。”
老人看着还是有点不放心,嘴里不停地叮嘱:“哎哟哟,小心,小心。”
老奶奶后背挨上担架床,仿佛才反应过来,仰着脸喊:“大丸……大丸子……”
“哎,哎。”老人应着她的呼唤,取了医保卡和存折,快步跟上来,快到门口时右脚把左脚绊了个趔趄,差点歪倒。
周漾眼疾手快扶住他:“阿伯别急,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飞驰的急救车上。
黄齐云注视着细心为老伴掖好被角的老人,一改之前的冷声静气,由衷地说道:“辛苦您啊,这么细心地照顾阿婆。”
“咳。”老人的目光流连在老奶奶脸上,“老伴老伴,不就是老来伴吗。”
周漾感叹:“您和阿婆感情真好。”
黄齐云附和:“能治好年轻人恐婚症的那种好。”
老人突然垂下头,眨眨眼睛,面上泛起一丝惆怅。
“过日子就是这样啊,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年轻的时候我们也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我还犯过错。当时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分开。后来她还是原谅了我。现在我就这样陪着她照顾她,也是补偿她。她只记得我们好的时候,挺好。”
老人弯起嘴角,笑容淡淡,轻叹一口气:“等到什么都忘了,人也轻松了。”
周漾和黄齐云对视一眼,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对老人说道:“一院今晚的值班大夫看骨科很拿手的,您放心哈。”
她暗忖,不知道这个时间段急诊部还有没有志愿者帮忙,于是又补充道:“到了医院我带您去预检台,您根据当值护士的指导操作就可以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走出东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大楼,街旁白花花的路灯光下低低飞过一只蝙蝠。周漾抬起头,天幕浓黑如泼墨,夜色淋漓在心上,沉甸甸的。
她想起老人为他们带路时匆忙颤悠的背影,与他们交谈时轻松戏谑的语气,伸向老奶奶发间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还有那句“什么都忘了,人也轻松了”。
她心疼两位老人,又莫名地有点羡慕阿婆。
黄齐云走下台阶,和她并肩站着。
“想什么呢?”
“在想阿伯说的犯错,和阿婆的原谅。”周漾转过目光,表情有种深省的味道,“齐云姐,你会原谅喜欢的人在感情里犯的错吗?”
“呃……”黄齐云没想到她居然在感慨这个,挠挠脸颊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哎。”
此时此刻,周漾不由得想起自己和钟佑麟曾经的纠葛。
“比如你认可他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他在感情里没有担当,劈腿、玩消失……”
“不原谅!”黄齐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
周漾扯起嘴角,微微笑了。
“干嘛呢这是?”袁小伟和潘辰赶上来,见黄齐云正一副愤愤然模样,当头问了一句。
听黄齐云复述完,袁小伟下意识地摸摸下巴:“这……这种男的也算不上不错的人吧?”
周漾问:“那你们觉得,刚才的阿伯是好人吗?”
大家都沉默了。
潘辰冷不丁冒出一句:“反正我绝不会犯那种错。”
“哟,这忠心表得,够坚决啊。”袁小伟用手肘捣捣他,又朝黄齐云挤眉弄眼,“我信阿潘还是可靠滴,你说是不是啊阿云?”
“跟我什么关系?”黄齐云一脸莫名其妙。
她转瞬就笑了,揶揄道:“不过,改天你带女朋友来,我们还是能为你的人品背书的。嗯,除了嘴巴又毒又笨。”
袁小伟:“……”
周漾:“……”
她偷瞄潘大小伙儿一下子变得乌青的脸色,顿时有点同情他。
黄齐云倒是对别人的事很上心。
早上交完班结束复盘会,她把周漾叫住,拉到一旁严肃地问她:“你,是不是感情上遇到什么问题了?”
周漾微怔,很快笑笑说:“没有啦齐云姐,不是接诊了那个阿伯有感而发吗?”
黄齐云疑虑未消,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你真的不是被那个小三演员三了维修员?”
她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反应过来后,周漾差点摔了手里的笔记本。
她在心里嚎叫,我的亲齐云姐,你对潘大小伙儿的心意怎么没有那么敏锐?
“不是啦。”周漾讪笑着环顾左右,只盼潘辰赶紧路过解救她。
黄齐云还沉迷在自以为英明的推理中,托着下巴仿佛自言自语:“欸……我本来还觉得那小伙儿跟你蛮配呢。”
平日里跟在黄齐云后头如影随形的潘辰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好在行政办公室的一位同事路过,抓住黄齐云就问:“你们组的春节排班表出来了吗?总部那边在催。”
周漾如获大赦,抓着挎包的链子迅速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