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像你看到的案例里那样,之后这些救助对象会转介给团队的心理疏导组。”
后座上,梁煜认真地对周漾科普,小虎牙在偶尔透进来的路灯光里一闪一闪。
“之前有些志愿者会把我们这个组织想得很酷很神秘,毕竟是救人嘛。但是亲身经历过,是不是觉得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他弯着眉眼,捕捉着周漾的表情变化。
周漾有一说一:“嗯,其实在我知道你们已经第一时间进行干预的时候,就已经不紧张啦。”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向驾驶室的人。
严格来说,似乎是知道钟佑麟在统筹全局的时候,她就很安心了。
周漾被这个骤然冒出的念头惊了一下,又很快自我宽慰:公是公私是私,在对待工作上,他本来就十分严谨认真,值得信赖。
“对了,要谢谢你对自杀预告的判断,和给出的急救建议呀。”
周漾微笑:“只是在我专业范围内帮了点小忙。而且,就算没有我的判断,你们也会第一时间介入的。”
梁煜挠脸:“话是这么说……”
他也看到了B组数据采集群里关于“救不救”、“是不是装模作样”的争论。
智忻几个成员的“莫得感情的敲代码机器”小群里,杨智明还在抽空吐槽:「我家她也看到这事件了,一开始劈头盖脸骂那女孩活该呢。我都不敢说她是我们的救援对象。」
和他一批值班的小丁表示震惊:「啊?为啥觉得活该啊?」
实习生费哲还没睡,插话进来:「女孩子都很讨厌感情里的第三者的。」
「哦……」
几条“单身狗”顿时无话可说了。
梁煜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屏幕,偏过脑袋问道:“周漾,你对当第三者的人怎么看?”
钟佑麟蓦地踩下刹车,雷克萨斯停在红灯亮起的空旷路口。
一直在副驾上熟睡的L?cky抬起头“嗷”了一声。
“你是说,今晚……昨晚救助的对象吗?”
“算是吧。”
周漾没注意驾驶室的人已经支棱起了耳朵,肃了肃表情,细声细语地说着:“我不认识她,对她也不了解,甚至没有什么了解的兴趣。她是不是做过第三者,是不是有苦衷什么的……但我觉得,救人是下意识的反应吧。”
她眨眨眼,视野内似乎还浮现着网络上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污言秽语。
她由衷地觉得,这样的谩骂攻击大可不必。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我们接单了一起急救,对方是犯罪分子。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救?这个时候,对罪犯本人怎么看其实……并不重要。这就是生命伦理里的公正原则吧。至于他犯的罪,那有另一套惩处体系。”
梁煜发觉,她的这番话与钟佑麟指示继续干预时在群里发的安抚基本一致。
他开始转换新的话题。
钟佑麟轻轻挑眉,重新发动汽车。
明明灭灭的霓虹中,他的嘴角弯出一道笑弧。L?cky似乎第一时间捕捉到主人的好心情,惊奇地哼了一声。
却又听到周漾和梁煜闲聊:“那必须是先惩罚出.轨渣男才对啊!”
钟佑麟:“……”
他差点忘记,现在的自己,在周漾心里就是个渣男。
“你到了。”钟佑麟把车停在路边,扭头对后座的某人说道。
“哎?”梁煜茫然四顾,果然看到他家小区的招牌在路灯下闪着清冷冷的光。
“大麟哥你先送周漾到家吧。然后你回公司的时候再把我放下来。”
他计划里明明是先借车护花,再蹭车回家……
钟佑麟语气凉凉的:“我不回公司。”
“那你回家的时候把我……”
“我也不回家。”
车顶灯照得“专车司机”的表情有点可怖。
梁煜:“……”
钟佑麟抬腕看表:“九点要交班了,不然你请一天假?”
“……”
下车前,梁煜不死心地问:“大麟哥,那你今晚去哪?”
他可太担心眼前的两人旧情复燃了。
钟佑麟看了眼周漾,她正一脸茫然地观望外头的楼盘。他不置可否地对梁煜笑笑,丢下一句“明天要是起不来可以迟到”绝尘而去。
车厢内一下子静得诡异。周漾有点不自在地扭头望向车窗外。倒是钟佑麟坦坦然然地开口找话题:“什么感受?”
“看到每个人为了挽留生命而拼命努力,挺感动的。”
她答得像官方小作文,钟佑麟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对你困惑的问题有帮助吗?”
周漾实话实说:“在急救中遇到类似的情况,明确自己的角色定位——提供专业的医疗帮助,尽可能尽快帮助轻生者脱离险情。在现场心理疏导上,参考梁煜整理的案例,如果不是从业人士,至少做到不说禁忌的话。”
她回想了整理的知识点,比如“开心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比你活得难的人有很多啊”、“多想想家人,你不在了他们怎么办”这类的话,都是现场自杀危机干预里要避免的话术。
“梁煜整理的案例?”
“因为今天这场救助,对象好像不是很典型。”
“啊对。”钟佑麟扫了眼码数表,“的确,她和那些因为抑郁症等心理疾病折磨的人不太一样。”
周漾眼前晃动着网络上潮水般的讨伐,疲倦地合上眼。
又听到他问:“那么,对那篇《后悔药》,有没有什么新的灵感?”
她的意识有点迷糊了,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下意识:“要是代入这场救援,那姑娘幡然醒悟后,会后悔轻贱自己的生命,却没有让渣男得到应有的惩罚吧……”
“……”钟佑麟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出了汗。
又一个红灯亮起的时刻,他挺直颈子靠在驾驶席,目视前窗无限延伸的道路,声音悠缓低沉,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周周,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个出轨劈腿的渣男?”
身后没有应答。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作出一些解释:“这其中有些误会,如果你愿意听我澄清的话,我会原原本本地还原当年的情况,只是……可能需要时机。”
“周周!”她久无应答,他的语气变得急切,扭过头,漂亮的瑞凤眼在幽暗的光线里灼灼发亮。
周漾垂着头,一小块皎洁的额头撞进他的视线。
她睡得很熟,口唇微张,吐息均匀。
他愣了一瞬,慢慢探出手,轻柔地拨开她额角垂落的一小绺碎发。
他的嘴角勾起一道苦笑,再度发动汽车。
梦里人声鼎沸,还伴着响亮的犬吠。
一截伤痕累累的手腕横亘在视野,垂坠在苍茫白雪之上,刺得她眼前发黑。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唤着她不熟悉的昵称:“小晴,小晴,小晴。”
她望着他因为急迫而踉跄的背影,宽慰他道:“那是化妆特效,不是真的伤口。”
然而他完全无视她的判断,冷漠地掠过她身边,仿佛眼中只能容下躺在雪地里的人。
场景转换,那张艳丽的容颜变成另一副苍白面孔。
文子:“谁能想到,萧若死了,大麟会和季晴海搞到一起。”
阿鹏:“周漾你也别太难过,就当大家的一腔真心都喂了狗。”
喂了狗吗?那个时候的周漾也想这么安慰自己。
与他交往的日子里,他看起来冷淡、专横,沉迷「号角」工作时忘我到疏离。
可是,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关怀,那些不经意间的触动,让她无法自欺欺人地认为,爱不存在。
她的付出是真的,她彼时的伤心不舍大过愤怒也是真的。
周漾是被一阵狗叫声吵醒的。
钟佑麟紧急刹车在路边,L?cky冲着车窗外不停吠叫。
没等他解释,周漾就发现了外头的异状。她原本睡得混沌的大脑一个激灵,拉开车门就往那个路段狂奔。
L?cky在车子里不明所以地冲着她背影又吠了几声。
钟佑麟拍拍它的头:“乖,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一辆半旧的电动车翻转在路旁,原本绑在后座的蓝色餐箱掉落,露出里头打包好的饭盒。
送餐员倒在地上,虚弱急喘。
凌晨的非闹市区人烟稀少,主干道上偶有汽车轰鸣而过,极少有人留意到路边倒着的人。
周漾很快检查完毕,初步判断送餐员是心源性休克。
她手里动作不停,嘴上吩咐旁边的人:“打120了吗?”
“打了,打了。”
陌生的声音,是聚过来的另两位送餐员和三两骑电动车下夜班的路人。
不是钟佑麟,周漾微顿,又立刻给患者进行胸外按压。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寒风凛冽,吹干了额头上的汗珠,那里凉嗖嗖的。
一位路人看出她有些累,好心地说道:“我来替你。”
“你可以吗?”
“我之前学了。”他匆忙解释完,接手周漾进行复苏。
“AED。”钟佑麟拎着除颤仪走近他们,声音带点奔跑后的喘息不匀。
周漾接过来,迅速进行体外除颤。
主干道上偶尔驶过几辆私家车,有位司机放慢速度,摇下车窗大喊:“要帮忙吗?”
钟佑麟感激一笑,朝那边摆摆手,又对周漾说:“我来。”
周漾信任他的心肺复苏术,未加犹豫地把除颤仪交到了他手上。
经过十多分钟的胸外按压加体外除颤,送餐小哥恢复了平稳心跳。
120急救车由远及近,车上跳下周漾打过照面的一线同事。
年轻的男急救医生做完检查,确定病人生命体征平稳。
胖墩墩的担架员惊呼:“这大晚上的,幸好是给你们遇上了啊!”
又感叹:“大过年的外地小伙儿不容易呀,希望快快好。”
带着东华口音的尾调卷进刮来的一阵疾风,急救车鸣笛而去。
钟佑麟说:“我去还AED。你先去车里。”
周漾这才想起来问他:“你从哪里拿的除颤仪?”
钟佑麟晃晃手机:“之前与人合作设计了一个app,有点像定位共享单车那样,收集了东华备有AED的场所……还没有完善,但幸好有一个就在这附近的公园里。”
“这个设计很方便啊!”周漾的困意彻底消散,兴奋地拔高嗓门。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炯炯放光,嘴角悬起笑容,酒窝毕现,娇憨动人。
“应该推广起来!”
钟佑麟望着她微微出神,目光里露出一线狡黠:“那要不要约个时间,谈谈这个关于这个的推广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