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本次线下工作召集的人员基本都陆续完工回家。
钟佑麟拎了从便利店打包的三明治，又回到东华急救中心的档案室。
出乎他的意料，里头还有人在电脑前专注地整理数据，屏幕幽白的灯光笼着一张气色黯淡的脸。
他伸手揿下墙上的开关。
骤然亮堂的室内，周漾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继续校对文档里的病案。
“怎么不开灯？”
外头，夜色黑压压地覆了下来。
“没找到开关。”周漾随口答他，眼睛没有离开电脑屏幕。她在急救中心的大楼待了半年多，档案室也来过几趟，却没有钟佑麟一个“外人”熟悉屋内的设施。
“……”钟佑麟欲言又止。
他坐在最前头的工位，咬了口三明治，问她：“晚饭吃了没？”
“点了外卖。”
“你是120员工，不是可以吃食堂吗？”
他又想提醒她好好吃饭了。
周漾：“……”
“食堂要步行十分钟，排队打饭十分钟，吃饭十五分钟，步行回来十分钟。外卖到了取餐三分钟，边吃边浏览文档的时间成本是零分钟。”她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争分夺秒地处理这份志愿工作吗？”
钟佑麟：“……”
周漾顿了顿，这样说似乎显得她觉悟过低。而且，对于“头发丝儿雕花”的钟老师的怨气着实不该转移到项目工作本身上来。
她缓和了语气：“为了这次不返工，我也要以微雕的精神来校对检查。”
“也要？”钟佑麟听出些许怪异。
“……”周漾清了清喉咙，她可不想泄露“自己人”对钟佑麟的吐槽，故作镇定地继续点鼠标。
外卖送到后，她以几乎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又再次投入到了数据校对工作。
钟佑麟和她斜对着，稍微一抬头就能将她蹙眉、抿唇、摸脸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尽管她下意识流露出了些许焦躁的情绪，仍然提着呼吸，敲键盘点鼠标的动作也非常轻缓，仿佛担心自己会打扰到身边的人。
他知道，这是她的习惯使然。以前那些有她相伴的日子，她就是这样安静又克制地陪着他。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像这样与她相处了。
钟佑麟将注意力转移到今天汇总的归档资料里。
果然，周漾在身边的时候，他处理事务的效率变得很高。一个多小时后，他已经把电脑上的几个文档归类完毕，一一收入“生音”项目的数据库，并向院前组的总协调程暮发送了指导意见。
关机，拔下电源插头，他看见周漾托腮望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
“还有没完成的部分吗？”
他之前已经收到了经过周漾修改的“二十年间东华市院前急救接诊自杀患者服药人数的城乡数据比”，核对无误后输入了数据库。
周漾似乎有点走神，没有应声。
想了想，他又问：“为什么你们组只有你还在加班？”
因为周漾刚调岗一线时被潘辰针对过，他总是担心她又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周漾回过神，向他解释道：“分站的两个伙伴明天要跑长白班，只有我排的是晚班，时间上稍微充裕点，就留下来处理收尾任务了。”
“那中心的这些人呢？”钟佑麟指指白天徐雯婉她们的座位。
“她们几个明天一早也要考勤打卡。我在总部待过，看起来虽然比一线轻松点，但精神压力也很大的。”
本来这一次的归档收尾核对工作，程暮是想安排给郑晓的。周漾打探了郑晓的意思，一方面也担心这次的数据再出纰漏，在群里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份任务。
钟佑麟眉头微挑：“那你那些同事怎么说？”
“没有怎么说啊。”周漾顺手下ctr.l+s保存面前的文档。
似是呼应钟佑麟的问题，虚掩的办公室大门响起“哐哐”两下，随即，程暮拎着装了两杯饮料和一堆零食的袋子迈了进来。
他扬唇笑道：“看这边还亮着灯，就知道有人在加班加点做志愿服务。往群里看了眼，大家让我做代表，慰劳一下周漾呢。”
“啊……”周漾起身，惊讶地问道，“程老师你怎么在？”
作为院前组的总指挥，程暮今天并没有参与到这次的线下工作里。
“下午在做市民培训，又去办公室开了个会。”他举起手里的东西，“我不知道现在年轻人爱吃什么，这些都是大家建议的。”
他转身招呼钟佑麟：“忙到现在应该也饿了，阿佑你也来吃吧。”
“噗……”周漾没忍住笑了，“您也不老啊。”
程暮点了两杯刚开到东华市的网红奶茶，还买了一家口碑店的酱鸭脖，又拆开一包大分量的薯片，哗啦啦地全陈列在空置的桌子上。
周漾之前专注地赶任务没看手机，此时才滑开屏幕阅读上头的未读消息。项目成员都@她表示了感谢，小秦还私聊她，为他上次的失误道歉。
看到两边的同事都在群里就“买什么美食比较好”的话题一言一语地聊着，周漾颇感欣慰。
她甩了个表情包进去，回复道：「有你们的投喂，我又可以了！」
一旁，程暮和钟佑麟低声聊了起来。
周漾啃完两根鸭脖，糊了一手的酱汁。她刚要找纸巾，斜对面的钟佑麟就“呲溜”滑了一包湿巾到她面前。
“……”
她看了看若无其事与程暮畅聊的救急者，心想这人可真会一心二用。
程暮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窘境，转脸指了下鸭脖包装袋旁的缝隙：“周漾，那里有一次性手套的。”
周漾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我太馋了，没注意。”
她瞄了眼时间，已经快到十点了。
见对面二人仍然余兴未消，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程老师，您太太知道今天您最近为了志愿项目加班吗？”
房间骤然安静了。
程暮微偏脑袋，一脸困惑：“我太太？”
他以为，他奉行“不婚主义”是东华急救中心人尽皆知的秘密呢。
“啊？”周漾听他解释完，疑惑的目光在二人间切换了片刻，缓缓定格在钟佑麟身上。
她记得，之前他的确说过是和程医生、“程太太”一起吃了个饭。
钟佑麟心里警铃大作，脸上强作淡定，扯出一痕优雅的微笑。他此刻当然不能告诉周漾，“男神”的称谓让他一度将程暮当成了假想敌，才会“炮制”出与程氏夫妇共进晚餐的谎言。
不过，他也是才知道程暮至今未婚的。
好在周漾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半开玩笑道：“难怪之前听有的伙伴说，男神是属于大家的呢。”
她的脑海里突然窜出调岗一线前听闻的另一位不婚主义者——知性美、工作拼命、大龄未婚且不婚至上。
正是她如今朝夕相处的车队大姐头黄齐云。
如此一来，她的心里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她之前嗑的“潘云”糖，莫不是假糖？
再上工的时候，周漾忙里偷闲验证糖分真伪。
她原本以为最近潘辰与黄齐云已不像刚过完年时那么不尴不尬，现在仔细感受了一下，才发觉两人间的气氛还是不同往常。
没跑单的时候，她悄悄问袁小伟：“袁哥，你知道齐云姐和阿潘最近怎么样了嘛？”
“嗐！”听她提起这个，袁小伟的话匣子顿时收不住了。
“我那天问了阿潘啊，你猜怎么着？原来过年的时候阿云家里给她安排相亲，她不肯，就叫上阿潘假扮男友来着。”
“……”
狗血套路而又顺理成章的剧情。
“然后都这样了嘛，阿潘就鼓足勇气表了个白，结果被拒绝了。”
周漾：果然嗑了一嘴玻璃渣。
原来之前黄齐云对于他们的明示暗示表现出的不以为意都是真的。对于潘辰，她根本没往恋人关系上考虑过。
“但队友还要继续做嘛。”袁小伟叹气，“就看阿潘自己怎么调整心态咯。”
周漾自以为的“业余乐趣”一下子缺了一大块，也忍不住跟着他叹了口气。
袁小伟还在嘀咕：“我本来还以为是阿潘家那边不同意呢，没想到阿云自己就没答应。”
他的猜测倒也合理，毕竟黄齐云比潘辰大了六七岁，男方长辈保守点的话，一定有所顾虑。虽然在周漾眼里，只要两人相爱，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惜，黄齐云把其他问题发生的机会都掐灭了，身体力行着她的“不婚主义”。
得知来龙去脉后，周漾注视潘辰的眼神难免夹杂了一些同情。
夜里几单急救跑下来，天刚蒙蒙亮，四人守在办公室，抓着无单的间歇各自小憩。
周漾歪在折叠床一角，困得点头如捣蒜，猛地一睁眼，视线对上潘大小伙儿的冰山脸。
他蹲在她床头，神情复杂地盯着她。
“……”周漾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俩之前都通过了急救技能大赛的理论赛，最近常搭配着练习实扌喿，关系再不像以往那么僵持。
潘辰开门见山：“说吧，我今天哪一单做得不好？”
“……？”周漾一脸问号。
“是抬抱病人姿势不对，还是胸外按压下手太重？”
“挺好的啊。”周漾莫名其妙，迅速回想这一轮的接诊对象与扌喿作流程。
“那你干嘛老用这种‘你要倒大霉’了的眼神看我啊！夜宵吃着都不香了。”
周漾：“……”
她瞄了眼对面折叠床上背身打盹的黄齐云，心里无限感叹：RPS果然要不得，说不定什么时候BE就来得猝不及防。
“抱歉抱歉。”周漾讪笑，“最近睡眠差，可能眼神不聚焦。”
正说着，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调度中心下达新的派车单，几人迅速拾掇好全身上下，集结起来往屋外奔去。
这一次的求救对象住在红岭区通达苑，离他们的分站不远。
三分钟后，079号车组的急救人员就带好装备进到了病人家中。
求救人是位四十岁的女性，短发齐耳，穿着件无领的雾蓝色打底衫，露出平直的锁骨。
她歪在榻榻米床，一脚高高翘.起，搭上.床尾的一摞书籍。
黄齐云问：“是你摔了腿吗？”
女子点头：“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什么时候摔的啊？”黄齐云边问边给她做常规检查。
“昨晚上。当时想着可能不要紧，睡一觉再看看。结果半夜疼醒了。”
“胫骨骨折。”黄齐云下了判断。
她刚转头，周漾就会意上前，与潘辰合作为女子进行简单包扎。
黄齐云又问：“刚摔有没有冰敷？”
“没呢，爬到床上就很费劲了。”
袁小伟忍不住问道：“你就一个人啊？”
不知道是不是包扎力道过重，骨折女眉头轻蹙，嘴角也抿了起来。
周漾见状，拍拍潘辰的手背。他默契地放慢了缠绷带的速度。
女子抬头，笑里带了点苦涩，但语气很坦然：“对，我一个人住这里。”
袁小伟好心建议道：“那可以找邻居或者朋友来帮帮忙的。”
“刚搬来没多久，不熟，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女子低头，一撮刘海垂落下来。
她面容清秀，颧骨蜿蜒着一片淡褐色斑点，却把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点缀出几分生动。包扎结束后，她向周漾几人道谢，嘴角含笑，眼尾的皱纹轻轻起伏，像温柔的波浪。
袁小伟和潘辰合力抬抱女子放上软担架，小心地抬高她的患肢，以保证静脉回流。
到了医院，周漾问：“有人过来帮您办就诊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周漾问清了女子的信息，带着她的医保卡去预检台帮她办理一系列手续。
等她回来后，女子已经在急诊科进行了进一步的创伤处理，见到周漾，她笑着挥手：“谢谢你呀妹子。”
“没事儿，我现在没任务，顺带着做。”
周漾指了指咨询台的方向：“我们现在每个医院都有志愿者，下次您复诊的时候如果有需要，可以请他们帮忙的。”
“好的。”
结束了又一起急救回到红岭分站，也快到交接班的时间了。
几人前前后后地穿过走廊，黄齐云突然冒出一句：“唉，单身独居还是挺怕遇到这种意外伤害的。”
周漾思考了一下，确实。头疼脑热肠胃炎都还能自己挣扎着弄点药，脚不能动可真有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意味。
袁小伟倒是乐呵呵的：“这个时候不正是我们120出马的时候吗？”
“话是这么说……”黄齐云若有所思，“换位一下，比起陌生人的援手，总还是希望有个亲密的人照应着的。”
她放低了声音，像是有感而发，又像自言自语：“我现在啊，毕竟爸妈都还在。但他们也不会陪我一辈子呢。”
周漾走在她后头，听得清晰明白，黄齐云是联想到了“不婚主义者”将来会遇到的一些困境。
黄齐云很快就乐观地表示：“不过我相信到那个时候，人工智能肯定更发达了！想让它起什么作用都行，比如陪伴照料独居者……哈哈……”
“找我吧。”
身后蓦地冒出一句铿锵有力的建议。
几人同时顿住脚。
周漾和袁小伟一齐转过身，望向队伍最末的人。
狭长的走廊上，潘辰站得笔挺，注视着前头仿佛凝固住了的背影。
“到那个时候，如果需要照应的话，就找我吧。我随叫随到的。”
空气突然安静了。
其他班次的同事不时地掠过身边，茫然不解地看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周漾他们。
潘辰又重复了一遍：“我随叫随到。”
袁小伟咧开嘴，扬起夸张的弧度：“我的妈呀，你小子，出息了啊！”
周漾捂住嘴巴，难掩澎湃的心情。
这是情话吧？真的是出自潘·不懂说话的艺术·辰的情话吧？
无一词说爱，却那么动听。
她的CP是真的！
周漾和袁小伟又不约而同地扭头期待黄齐云的回答。
等了好一会儿，她转过身，细秀的凤眼轻挑，桃花面上绽开笑容：“谢啦，我的好搭档。”
周漾：“……”
她瞥了眼潘辰的表情，心里漾起无限同情。
晚上，黄齐云发给她一份急救技能大赛的集训安排。实操初赛定于三月底最后一个周末，周漾和潘辰搭档加上“红分”的另一位驾驶员，代表红岭分站参与中心系统的选拔，顺利通过的话再去市里进行角逐，过关斩将后才有机会代表东华市参加全国大赛。
「急救技能项目和以前一样，包括心肺复苏、气管插管、静脉输液。抽签决定项目。你们一定没有问题的，加油！」
周漾干脆地回应了一个“好”。
黄齐云的头像是一缕湛空中的云，看起来轻盈、自在。
周漾出了会儿神，终于还是有点意难平，问她：「齐云姐，我有个问题啊，可能有点八卦。」
没多久她就回复了：「我和阿潘的事？」
周漾：“……”
「嗯，你怎么知道？」
社会你云姐：「你和老袁嘀嘀咕咕的真当我失聪呢。」
「……」
周漾整理话术：「就是想问问，也没别的意思。」
潘辰是值得掬一把辛酸泪，但周漾更在意的，是同为女性的黄齐云的感受。
黄齐云回复得很诚恳：「阿潘挺好的。我和他搭档三年多，工作上生活里都很有默契。」
「但是我的人生规划是很清晰的，他还年轻，有很多不确定性。」
「在我看来，爱情有很多种形式，我不想要婚姻的束缚或保障。但阿潘显然不这么认为。」
周漾想，原来分歧和矛盾在这里。
她定定神，像是突然发现一线生机的濒死之人，激动得打字都有些手抖。
「爱情的形式？所以齐云姐，你对阿潘？？」
社会你云姐：「你管好自己的事吧，急救大赛可别给我丢人。」
“……”
周漾捞过桌上的“一线手册”，认真地翻看起来。
好一会儿工夫过后，那头又发来一条消息。
「怎么可能没有心动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