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露顺势捉住她手,吻了吻她指尖,眼睫轻垂,宛如密集的羽帘微微颤动了一下。
“往后的事还多着呢。”她说,“雀枝,珍重。”
***
送往黔州的商船抵岸时,是个黑黢黢的深夜。
船上的人下来去了刺史府,等再回来,身后跟了一群人。
火把掩映在脉脉流动的河水里,夜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即使是搬运重物,众人也是憋着一口气,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声。
数辆马车、板车缓缓驶动,去往了城中某个隐秘的宅子。
战事尚未波及到黔州,不过到处有士兵把守,壁垒森严。
这阵子因为战事,返入黔州城的流民不断。一部分被何荆生安顿进专门的济仓中,另一部分,则被分散地送去了府兵营、某条街上的大院,甚至是他自己的宅邸里。
因为他们并非真正的流民,而是后面起势造反的利器。
其中有个青年进了他的府邸后,一摘兜帽,对他抱拳行礼,笑道:“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何荆生回了一礼,正要开口,身前便传来了一道清润的女声:“引商,你可算是来了,燕侯呢?”
林元枫从斜前方的走廊快步走来,白净的脸上还带着一抹来不及擦去的碳渍。
她得了消息,便从何荆生给她安排的冶铁坊那匆匆赶来了。
赶来的也不止她一人,还有流徽。那日她先行黔州,燕行露让流徽跟着她一起来的。
“近日皇家祭祀大典,都城内所有的王公贵爵都要参加,小姐因此暂时脱不开身,让我先暗中渡兵前来。”引商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玳瑁黑漆方匣,双手呈上道,“这是她要我交给你的东西,说是能让陶姑娘你暂排,呃,暂排相思之苦。”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磕磕绊绊,显然是觉得烫嘴。
林元枫一愣,料想到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耳朵有些发烫,手还是老老实实伸过去将匣子拿了过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看看里面的东西,就见在场其余三人很是自觉地低下了头。
“……”林元枫轻咳一声,解了锁扣,只掀起盒盖的一条缝,往里面瞄了一眼。
而后唇角上扬,不禁将盒盖完全打开,取出了盒中那束用红绳系好的软发。
莫名的,叫她忆起大哥婚宴上行的结发礼。
凑近一闻,还有广灵香和雪莲的气息。如幽谷孤风,浸凉清寒。
是燕行露身上的气息。浅淡,却叫她魂牵梦萦。
***
两月后,晋军突破重围,直击吐蕃大将营帐,斩下数名将领头颅。
吐蕃军由此大乱,不久更是兵败太洪江河谷,死伤无数,遂遣使与大晋停战议和。
然而这份喜讯才快马加鞭传进宫中,又有一个消息紧随而来。
黔州那突然出现了一支来路不明的精锐之旅,联同黔州刺史何荆生,反了。
他们自西南兵分两路,先后以雷霆之势攻下邻近的思州、珍州,而后又朝着涪州和渝州猛攻。
大将军谢泗率军仓皇应战,然晋军才退吐蕃,损兵过半,正是元气大伤之时。
叛军数量虽不过万,但他们用的武器极其可怖,杀气腾腾,火炮一响,瞬间就炸破了城墙。而且摆兵布阵,皆有章法,不像是白丁组成的兵队。
晋军不敌,节节败退,连失数地。
与叛军造反的消息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面被战火烧去小半的战旗。
旗帜黑底赤绣,狻猊伏卧其间,赫然绣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燕”字。
杨琛看见它的同时,瞳孔便跟着一缩,像是想起了某个久藏于心的噩梦,面色沉冷。
这不是战旗,而是一份赤.裸裸的讨帝檄文。
燕家军,终究还是死灰复燃了。
天子当机立断,下令朔方军大总管王意怀领兵三万支援。可惜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兵力也愈渐增多。
几日后,燕行露率领两千精兵进攻谢泗、刘晨等将领所在的晋军主营。
炮声密集,处处皆是熊熊大火。
谢泗誓死抵抗,然而最终兵败被俘。刘晨却趁机奔逃,一个人骑着战马,在荒凉的野地里慌不择路。
战场上硝烟未退,血腥味夹着硫磺的味道四下飘散。
无端风起,吹来阵阵浓烈的黄烟。
也不知这烟里究竟加了什么,刺激得他眼睛生疼,睁都睁不开。
刘晨不得不停下,解下战马上栓着的水壶,将水悉数倒洒在脸上冲冲眼睛。
朦朦胧胧间,他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四面都有,如同雷鸣震响,惊得他心脏惴惴直跳。
刘晨费力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唯有密不透风的黄烟,仿佛厚重的帷幔,要将他层层束缚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面面黑色战旗划过烟雾,在风中猎猎作响,犹从天地间袭来,简直叫人不敢逼视。
他暗叫不妙,连忙一踢马肚意欲逃走。
但无论朝哪个方向,都可看见那面巨大的旗帜。
烟雾渐渐消退,将他重重包围起来的人马也清晰可见。
令他一瞬胆寒的是,他们的脸上都戴着赤红色的恶鬼面具,獠牙狰狞凶煞。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坠入了无间地狱,正受着恶鬼修罗的诛伐。
马蹄音哒哒响起。
一道颀长如玉的身影骑着白蹄战马慢慢靠近了他。
染着血迹的手一抬,面具落下,露出了一张清冷姝丽的脸。
乌黑的眉眼寒气森森,睥睨如视蝼蚁。
刘晨张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他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