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瞅了眼头顶上望不到底的峭壁与夜色,徐良娣只觉得恐惧。
但这点恐惧在看到罗艽时烟消云散。
视阻碍为无物,罗艽三下五除二地掠过横生的利石,大气不喘,行动只剩利落。
她眼神坚毅,动作利索,好似攀登的老手,而此刻,也不过是她一次随意的操练。
徐良娣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这身体这样结实。”
罗艽随意回了个:“不谢。”
徐良娣:“…………”
一晃眼的功夫,罗艽已到半山腰。
徐良娣瞥了眼山下,眼神落回岩面。“从山麓到山腰,一刻钟有没有?”
罗艽:“应该要再快一些。”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天边。
远处天岸,晨霭缭绕。水汽循着三清山的边缘,形成一道飘渺云雾,其后,隐约有红日喷薄而出。
目光触到云雾的那一刻,徐良娣一愣,语气失落:“日出之后,我是不是就要走了?”
罗艽没说话。
但徐良娣知道,这就是回答。
罗艽抬起头,紧盯着山顶,活动了筋骨,再次攀爬。
却听徐良娣猛地吸了吸鼻子。“小时候,我贪玩,总是日落才回家。”
怎么突然说这个?罗艽不明所以,心下诧异,但没吭声,也不开口打断。
她只是继续看着前方,生怕一个闪失,落下山去。
徐良娣继续道。
“出去玩得晚了,她们也决计不会来寻我;回到家了,总要挨骂。
“一次滚下山坡,我被村口插秧子的奶奶抱回去,我的脚上破了好大一道口子,淌着血,好疼,但她们看了一眼,说,‘怎么不死在外面’。
“奶奶和我说,‘这只是气话,天下母父,没有不爱自己小孩的’。隔了几日,她们也说,‘良娣,因为你太贪玩,我们才会骂你’。她们说,她们是爱我的。”
徐良娣絮絮道,“脚伤疼,我让娘给我捉点药,我说我要新布鞋。娘说,我们家穷,没这个闲钱。”
“再后来……弟弟来了。”
“阿爹没有文化,便卖了自己的渔具,寻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先生,讨来‘思危’这个名字。弟弟身体不好,阿娘卖了自己的嫁妆,也要给他采药。”
“有一日,我和弟弟一起去村口玩,他想要石缝里的兰草,我不想帮他采。不料那日傍晚,他独自一人偷摸着出了家门。”
“于是我们饭也不吃了,去寻他。”
“被寻到时,弟弟的手卡在石缝里,哭着说,‘是姐姐不给我采兰草,是姐姐不给我采兰草!’”
“阿爹二话不说,给了我一个耳刮子。打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好似,被那扇耳光打醒了……说是清醒,也不确切,但好歹,我晓得了。
“弟弟闹脾气,有鲜鱼汤喝。我若是闹脾气……大抵三天都没得饭吃。”
“我才明白,奶奶当时那句‘天下母父,没有不爱自己小孩的’——是啊,大抵只有徐思危,才是她们的小孩。
“也才知道,她们不是不会温和地说话,只是不愿意那样待我;不是不会去找,只是不愿意去找我;不是没有钱,只是不愿意给我花……”
“我没有家的。”
像是被这五个字灼到一般,罗艽沉默许久,却只在此刻觉着一阵天旋地转。
而天边逐渐显现的光亮,耀伤了她的眼睛。
罗艽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了,脚下岩土松动,手中握着的细枝也要从树干上脱落。
就见她一瞬不稳,险些要从岩上掉落!
“啊——!!”徐良娣一声惊呼。
风一过,层云显现出光亮。
罗艽吃力地踩在一副石壁上。
她左脚朝上一点,向下借力,终于在碎石要掉落的前一刻,稳稳停在了高处。
徐良娣:“你没事儿吧!”
罗艽:“不要紧。”
徐良娣:“估计是太着急了。其实……不看也可以的。”
天边早就显现出霞色。徐良娣知道,自己的魂灵已经慢慢涣散,所以才在此前,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临终遗言’。
她没有和谁抱怨的习惯,身边也无人听这些琐碎心事。她不喜欢这世间的所有。
但她很喜欢罗艽。
“就差一步了。”罗艽瞥一眼天色,“我罗艽,向来说到做到。”
徐良娣忽而笑了。“原来你叫罗艽。”
她们也当生死患难,居然在最后几刻才交换了名姓。
罗艽“嗯”了声,蓄尽全力,攀上最后一处峭壁。
她面向的是万山云海。
远处山色深暗,有如墨染,海面碧蓝,恍若玉髓。
是一道极好的海光山色、瑰丽风景。
——也正是下一刻,红日喷薄而出。
云雾茫茫如海,伴了万丈霞色,竟流光溢彩。
晨色里,罗艽迎着光,颊上落出一滴清泪。也不知是谁的。
“去个好人家吧。”罗艽说,“千万别再遇到那般的母父了。”
可徐良娣,应当是再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木木]的评论和雷和营养液~
第九章
◎长生剑◎
罗艽重回山麓,再次站到泉中时,日光已潋滟。
温水潺潺,白云更衬林叶荫郁,仿若春深,冷不丁便要入夏;山风飒爽,却携过一抹不合时宜的荷香。
罗艽知道这三清山的幻境,该从何处解了。
其实半个时辰前,她初次进入幻境、进到这山麓小泉,心下便有了犹疑:幻境外,风料峭,雨微寒,怎样都不是深春的景色,可在她跌进幻境这小泉之中时,除去一刹那的冰冷,尔后,分明都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