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檑一愣,剑已离手。
先前意气风发者,此刻连连败退;先前狼狈不堪者,此刻招招致命——
不过俯仰一瞬,战局已逆转。
并非方檑漏洞百出,只是罗艽实在身形太快,且出招又精又狠。
人群与高台,皆议论纷纷。
“不像是在看两个懵懂新生比试。倒像是……快要出师的门徒,在剑阁之上论剑。老练得很。”
也有人诧异。“好生古怪!这人不过一介连姓氏都报不上来的渔家女,居然会这么多拳脚功夫?……”
林稚在人群里兴奋道:“这是我姑奶奶!这是我的姑奶奶!”
而比试之中,罗艽好似终于尽了兴,才持着匕首,挑起那破碎的桃木剑,朝地上随意一丢。
瞧着桃木剑的残身,方檑喘着粗气,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看叶青洲。
台上,叶青洲神色平平,慢条斯理地剥她那荔枝。
她没有夸赞谁,没有责骂谁。
更没有喊停。
方檑想,那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他看见渔家女用衣角擦拭着匕首,垂着眼,不知所思;尔后走出几步,将匕首还给友人。
便是捉住这个时机,方檑垂手,捡起地上桃木剑的残身,重新提起气,抬步朝罗艽奔去!
罗艽只听风声,还未转身,倒是林稚率先发现,将她推开。
罗艽被打个措手不及,趔趄几步,堪堪站稳。
她觉得好笑,“不就一场小比试,至于这么你死我活、不留余地吗?”
少男抬眼,恨恨道:“怎么不至于?!”
罗艽握了握拳,本欲回击,却在瞧见对方赤红的双眼,以及额上磕出的血痕之时,明显晃了神。
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
百年前,好似也有谁,顶着这么一双眼,跪在冰天雪地。
便是这一刹的失神,被夺去了先机。
只见方檑大喝一声,似拼尽全力,要将那半侧的桃木剑插进罗艽肩膀!
罗艽反手一击,堪堪躲过。才要再用力——
叮当。
又是这道声音。
罗艽只觉得手腕一疼,便什么也持不住了。
高台处,是叶青洲微微垂着手,勾了唇,似在嗤笑。
“这么烂的剑法,有什么教头?”
她身边,许长老不由得接话:“何况出手如此奸戾,毫不光明磊落……”
叶青洲瞥了眼她,破天荒地替方檑说了句话。“想要赢一个人,率先出招,或是乘其不备反击,都没有错误。”她道,“有时犹豫,或者心软,才最会酿成大祸。”
“以及,无用的善良……”
说到此处,叶青洲回了头。
目光分明落去罗艽身上。
叶青洲:“我一般称其为,愚善。”
罗艽没吭声,只是揉了揉尚有血痕的手腕。
血痕之中,嵌着一片荔枝壳儿;由叶青洲运了气的脆壳,此时竟如刀片锋利。
周围人窸窸窣窣,或打抱不平,或宽慰。罗艽一言不发。
她只将荔枝壳儿丢在地上,于心下想。
叶青洲……
原来你是真的恨我。
*
“蕉蕉,你当真要去外山啊?我看那名册上还有你的名字呢,我去找阮长老求求情,就当无事发生……”
合院里,林稚围在罗艽身边,叽叽喳喳着往后的打算。
“你这么厉害,去外山——甚至都不是外门——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林稚双眼湿润,真情实感道,“她们也太不讲道理了!凭什么不是方檑去外山?!……”
罗艽垂着眼,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稍一用力,腕上的白布便渗出血。
她将手背到身后,对着林稚摇摇头。“我走了。有事去藏典阁寻我。”
*
事实上,独自走到半路,望着远处西沉的天光,罗艽心里憋屈到不行。
四下无人,她便把包袱放在脚边,靠着身边巨石,慢吞吞蹲了下来。
所有的犹疑、不解、愤怒,都在此刻变成委屈。
先前听闻叶青洲讨厌三清同门师姐,她以为是谣言。
可眼下,一份开脱,几段剑招,甚至只是名字沾了个边儿……
都能让叶青洲这么不待见自己。
罗艽没想到她真的如此憎恶自己。
她叹了口气。
她不想待在风仪门了。
罗艽没忘记周空的交代。她只心道,尽快解出风仪门外阵法,速战速决,前往清都。
此后,便与叶青洲再无瓜葛。
如此想着,罗艽站起身,攀着巨石,望向山下云雾飘渺。
罗艽感知到,那里有很重的迷雾气息。
若不出意外,此处大概也如三清山那般,阵法设在半空。
她紧了紧袖口,叹出口气。
如此,便从巨石边一跃而下——
天光,似在此刻凝滞了。
夜幕倏尔降临,夜色呜咽。
耳畔簌簌风过,如丝绸彩云,氤氲又暧昧地捎了些幽香。
又是那抹熟悉的荷香。
于是回忆簇拥在风里,窸窸窣窣碰撞着,夹杂林叶,纷至沓来。
罗艽的脑海里,忽闪过一双透彻清丽的眼。
秀眉弯弯,眼睫纤长;一双瞳孔漆黑如墨,盛满笑意。
那是罗艽平生所见,最清澈的眼。
罗艽不可能不知道那是谁的。
可越是这样,才越叫她心里难受。
百年前什么差错,竟让叶青洲如此憎恶她?
可是……
不等罗艽思索完毕,下一瞬,她浸进水里。
冰冷刺骨的水侵入她的耳、目、鼻、口,如凌冬挟霜带雨的风刃,灌进喉口,刺入肺腑,将她的躯体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