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县官的脾气与赵越如出一辙,都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板一眼,总得罪人。到底是积久成祸,官场上有对手对他怨气横生,好容易捉了他错判、漏判的案子,将他一举歼毁。’
‘权挟事来,满门被抄。只有赵越与那奶娘幸存。奶娘带着赵越一路往北,再次碰见周空与周婺。’
‘那时赵越已经改名换姓,但周空一眼便认出。其实赵越有个聪明脑瓜,读书背书极快;那奶娘又辛苦教她养她,没让她比别人差。’
‘彼时,周空与周婺打了个赌。就赌这勤学苦读的女孩儿,以后是否能大放异彩。’
‘周婺觉得,身为女子,再聪明也敌不过男子万一,更别说加官晋爵。’
‘周空却说,此人定会成材。’
‘此后她们三人再无交集。五六年后,又是一个初春,赵越在科举试场一路高歌。百花宴后,赵越那贫寒的茅屋里,奶娘为她备了衣裳,重新束了发。’
‘奶娘毕竟年岁已大,几月以后便离去了。’
‘如今瞧来,大抵是周空赢了。可周婺是否还记得那个赌约,也无人知晓。周空也不再提。’
罗艽听了半晌,又默了半晌。
再开口,由衷感慨道:‘阿洲,你知道的可真多。’
叶青洲叹了口气。‘只是比师姐以为的……要再多一点点。’
‘这赵越的事,其中有许多钱权之道,我都没有说。’识海之中,叶青洲的声音淡如云烟。‘为官弄权,我不懂。亦不想懂。’
罗艽闻此言,便也倏尔想到,从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如此纯粹,才如此任性。
但世间有些东西,并非不去沾染,便能不碰上的。
人之于世,无往不在权力桎梏之中;即便已然安单,某些厄运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叶青洲能保持纯粹,大抵是因为她足够强。
如同百年前的罗艽。
罗艽吸了吸鼻子,心绪纷乱,无意识捏起一个小提子,要往茶杯里投。
‘师姐,’叶青洲便在识海里笑她,‘方才投壶,我瞧你眼巴巴盯着羽箭,还想你怎的不上前试一试。’
原来她都有注意到。
罗艽干笑两声,回她:‘我如今身份,便由不得我太受瞩目。’
叶青洲似是一挑眉,面上仍然玩世不恭,识海中的声音却真挚。‘眼下呢?’
罗艽一愣:‘什么?’
叶青洲道:‘眼下这些官们,要不在筵席大快朵颐,要不在显贵中虚与委蛇,投壶的试场可谓空荡荡。’
‘怎么样,师姐,去还是不去?’
*
筵席里百官阿谀国戚,国戚阿谀贵人。
——可那称得上众星捧月的大贵人,竟一个不留神便消失不见!
十余人似四堵人墙,把她围得密不透风,却于眨眼之间,这活生生的人,忽如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更没一人看清她的去向。
只有桌上一副没怎么动过的玉箸在盏便晃荡了几下,似是随风。
筵席高台,所有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倒是周空推了茶盏,笑道,“兴许席间太闷,便要去透透气。无妨无妨,吃茶吃茶。”
而此刻同时讶然的,还有静静喝汤的周昭越。
她看着身侧空荡荡的蒲团,以及一颗浸在茶杯里的提子,压抑住心中翻白眼的冲动。
与此同时。
苑庭雅歌投壶的场外,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驰在天光下。
见四下无人,叶青洲干脆捉起罗艽的手,脚下步子又加快不少。
冬狩禾东苑亦是宫廷,原也阴森森,可此时青阳普照,那蜿蜒曲折的回廊、死血一般灰沉的红砖,竟都显出许多轻快。
罗艽仿似已很久没有如此毫无顾忌地奔跑了。
她看向身前人,白袂与脚步都轻盈,苍白的发丝也显出许多雀跃。
连背影都神采奕奕。
也不知是今日光亮太甚才让罗艽晃了神,言而总之,她认定此刻叶青洲的模样——相比于二旬前初见——已是大相径庭。
耀眼而炫目,叫人神驰。
她们正在跑向有光的地方。
虽未出声,罗艽也不能看清她面庞,可无由来便觉着,叶青洲一定是在笑。
叶青洲牵着她停在投壶场外,从桌上取来八支羽箭。
罗艽下意识伸手去取,却看叶青洲将递来的手一收,向上一抬,把那八支羽箭一齐朝外丢去。
八支羽箭迎着光,又在半道分道扬镳。
罗艽便眼睁睁看着这八支羽箭分别进了不同的玉壶口。
她盯着几面玉壶瞪大眼睛,一回头,果不其然见到叶青洲满面春风。
薄唇抿起七分笑意,唇角分明是想要上扬,又克制地抿起压下;一双眼睛也亮晶晶——根本就是在等夸奖嘛!
罗艽本想板起一张脸,却在对上她神色时,还是忍俊不禁。
她抹了把前额刘海,移开目光,从身侧桌案再抓来两羽羽箭。“我也试试。”
叶青洲‘嗯’了声。
没等到夸奖,她仿似有些失落,但还是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罗艽耸耸肩膀,抬手蓄力,将羽箭朝上一掷。
一双羽箭难舍难分,一同被投进最中央一面小玉壶。
虽然结果也算不赖,却没像叶青洲那般潇洒,于半道分道扬镳。
罗艽摸了摸脸颊,抬起眼,望向叶青洲。“你方才……是如何做到的?”
叶青洲闻言一勾唇,眼睛往上一转,显然得意到不行。
罗艽又道:“教教我呗。”
叶青洲扬起下巴,琉璃色的眼里闪过一瞬狡黠,“师姐方才还不愿夸我,现在倒承认我厉害了?”